第二章 溫柔的纏鬥

荊烈瘦小的身體,蜷縮在狹窄的岩洞里,緊緊抱著一柄滿是凹痕的木刀,澄亮的眼睛凝視洞外漆黑的天空。

雨聲淅瀝。太黑了,無法看見雨點。但他依舊出神地眺視,彷彿能夠看見些什麼。

他知道,在這海岸對面的遠方,就是自己的出生地烈嶼——應該說,是父親發現他的地方。

他的親生父母成謎;也沒有人知道他為何被拋棄在那海岸上。他跟這世界一無連繫。

他只有繼續緊抱著木刀。

「小鬼!給我滾出來!」

雄渾的怒喝,透過雨聲傳來。可辨出是父親的聲音。

他探頭出去看。

正好逢著閃電。荊照赤裸上身的壯碩身影,在那一瞬間閃現。雨水打在他肩背上,被體溫化成霧氣。他右手提著一條藤杖,左手卻拿著一壺酒。

荊照舉壺喝了一口,然後又高叫:「我知道你躲在這兒!滾出來!」那粗啞的聲音中充塞著暴怒。

荊烈當然知道父親盛怒的原因:傍晚在「虎山堂」練武時,荊烈因為太過興奮,用木刀打傷了沒有血緣的兄長荊越的一根食指。那隻不過是在練定招對拆,胡亂出招的荊烈當然有不對;但拳齡遠遠長於義弟的荊越,竟然避不過那一刀,結結實實地在眾同門跟前丟臉了——他可不是別人,而是南海虎尊派將來的掌門人選啊。

荊照一邊叫喊,一邊在黑暗的岩岸之間奔跳自如。雖然近年溺於杯中物,他的身手還沒有受到大影響——「滾雷虎」這外號,可不是因為當上虎尊派掌門才得到的抬舉,而是年輕時就在福建武林打響的名號。

在滂沱夜雨里難以視物,荊照遍尋不獲,心情更惡劣了,將酒一口喝乾,一把摔去酒壺,仰天如猛獸似的嚎叫。

荊烈卻在這時自行從洞里爬出來了。

另一次閃電。

荊照遠遠看見這全身濕淋淋的小子,馬上全速跑躍過去。

荊烈沒有走避。

荊照一到了他跟前,二話不說,就把藤杖橫揮向他左肩。

荊烈雙手分握木刀兩頭,舉到身側擋那藤杖。他體重連父親的一半也沒有,強烈的衝擊之下,身體往另一邊跪倒,幾乎就滾跌下岩石去。

——但他確實把這一擊擋下來了。

荊照更憤怒,另一隻手伸出,一把捏著義子的喉頸,把他整個人揪起到半空。

荊烈被扼得窒息,腦袋和胸口都像快要爆開來。可是他沒有掙扎。手上的木刀也沒有放開。他瞪著已經充血的眼睛,無懼地直視父親。

那眼神里,甚至沒有憎恨。反而有一股期待。

雖然痛苦得快要昏迷,荊烈心裡卻有一股異常的快慰:每次就只有觸怒父親時,父親方無法忽視他的存在。

這是荊烈自懂性以後就明白的事情。平日他在父親眼中,彷彿還不如家裡養的看門狗。不管跌傷也好,生病也好,餓著肚子也好……父親從來不屑一顧。唯一的例外,就只有當他幹了什麼讓父親生氣的事情時。

經過好幾年,荊烈又漸漸知道,有什麼事情最能夠惹得父親不快:當他在外頭太過頑皮闖了禍時;當他從高樹上跳下、躍到海里抓魚、爬上祠堂屋頂,或者作其他大膽玩意時;當他把鄰村的孩子打得頭破血流時……

也就是,當他每次展現出強悍本色的時候。

雖然每次最後都會給打得很慘,但隔一段時候他又會故意去干這些事情。因為唯有被打罵之際,他才能悄悄感到跟父親接近。

荊烈決心:要吸引父親,自己就要不斷變得更強。

——比哥哥更強……不,有一天,比爹更強!

快失去意識的荊烈這麼想著,眼睛依然凝視荊照。

荊照驀然從義子的眼神里,感受到一股異樣的情感。他不知道那是什麼。但扼著義子喉嚨的手掌不自覺放鬆開來。

荊烈的身體發軟,無法控制地崩倒在岩石上。

荊照俯視沒有動靜的義子好一會兒。狂雨繼續滴打他頭頂。然後他彎下身子,將荊烈抱起來,回頭循來路離海岸而去。

這時荊照並不知道:短暫昏迷的荊烈其實早就給雨打醒。

荊烈閉著眼,縮在父親的懷裡。

在雨中,他感到那寬厚的胸膛,格外溫暖。

荊裂從短暫的回憶夢境里清醒過來。

他睜開眼皮。樹洞外透進的燦爛晨光很刺眼。

荊裂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豎起耳朵傾聽,外面是否還有追捕者的聲音。

天還未亮,那黑衣高手梅心樹,就已經親自帶著術王眾下來青原山腳,拿火把搜索墮下山崖的荊裂。荊裂這兩個時辰以來,不斷在逃亡和轉移匿藏地。

梅心樹看來指揮能力甚強,術王眾的搜捕網非常緊密,荊裂一度幾乎被包圍網困死了,要非他懂得在身上塗泥和黏上樹葉作保護掩飾,斷不可能從術王弟子的眼皮底下潛過去。

確定了沒再聽到人聲之後,荊裂才稍稍放鬆一點,接著就開始檢查身體的狀況。他嘗試用力深深吸氣,仍然感到那口氣無法完全提上來,腦袋一陣昏眩,視線略變得模糊。

他的左肋因為跌下時碰到突出的岩石而受傷,現在每次呼吸都像被人用膝蓋撞擊一下。然而他氣息窒礙,並非因為有這傷。

荊裂摸一摸右邊頸側,那兒有一道劃破的傷口,呈著淡淡的紫色。昨晚在山壁上,他雖然果斷地放開鐵鏈往下逃走,人在半空時還是被術王眾從壁頂射下的一枚淬毒袖箭擦傷了。

荊裂深知術王眾毒藥厲害,一著陸後就馬上用力擠出傷口的血,又服了藏在腰帶里的兩顆急救藥,可是那淬在箭簇的毒實在兇猛,雖然只淺淺划過,毒性還是入了血;再加上荊裂一直不斷逃走,催動血氣加速,那微量的毒很快就干擾到經絡,荊裂此際還沒有昏死,已是仗賴超乎常人的強健體魄。

——剛才做夢,也是因為中毒吧?……

中毒還不是他唯一的危機。荊裂躺在樹洞里,嘗試輪番收緊全身各處肌肉,看看其他傷勢如何。當運用到左肩和右膝兩處時他感到劇痛,關節就像被又長又粗的尖針深深插入似的,一陣發軟酸麻,幾乎完全無法運力。

荊裂皺眉了。這兩處挫傷是從山壁高處墮下,落到山腳時所承受的。下墮途中他雖然好幾次藉助樹枝減速,但著地時的衝擊力還是甚猛——荊裂武功再高,也只是人。

修練武道,傷患本來就是途上必然的「伴侶」,荊裂半點兒不陌生。碰撞割破,肉綻骨折,都不是最害怕,最害怕的第一是內傷影響臟腑功能,氣虛血弱,以致無法運勁;第二則是重要關節受損,發力無從或者失去移動沖躍的能力。多少傑出的武者,就只因為一個膝蓋或者髖胯關節損傷,從此終結武道生涯。

荊裂再試試運勁,痛楚仍然甚尖銳。他想,自身的痛覺已經因為中毒遲鈍了不少,也就是說這肩頭和膝蓋的實際損傷,比現在感受的還要嚴重……

荊裂就是如此,在傷了一足一手、意識受毒藥干擾、全身只剩下一柄狩獵小刀的狀況下,於崎嶇的山林里隱伏潛行,逃避逾百人的包圍搜捕。連他自己都忘記了怎麼能走到這兒來。

——這絕不是僥倖,而是長年在海外蠻荒之地歷險,刻印到骨頭裡的求生本能。

雖然已暫時擺脫追蹤者,荊裂知道自己絕不可以停下來。

——那傢伙……不是這麼輕易放棄的。

荊裂想起昨夜在「清蓮寺」遇到的那頭全身黑衣、使鏈子飛刃的「老虎」。他那時候還曾經猜想,這傢伙是否正是波龍術王本尊?可是跟廬陵縣民形容的外觀不吻合。他應該是術王座下四名高手的其中一人。

——這樣的傢伙也只是手下;那波龍術王,深不可測!

荊裂無法否認,昨天因為率先對上鄂兒罕和韓思道兩人,自己對術王一干妖邪的實力確是略有低估,由是付出了代價。

他在心裡一再告誡自己:以後絕對不要低估任何與「武當」二字有關的人和事!

荊裂再次深吸一口氣,忍著痛楚換成半跪姿勢,半個頭探出那大樹根處的洞穴外。

陽光教他眼前一片浮影,要聚精會神才可集中焦點視物。體內的餘毒令他有如害著大病,乾裂的嘴唇泛白,背項流著冷汗。

徒步逃走似乎不大可能。即使逃得出這山腳,一到空曠之地,就很容易被敵人發現和追上。何況他拖著一條受傷的右腿,不知還能走多遠。

荊裂想,要是有馬騎就好辦。不管逃走還是戰鬥,在鞍上他都有把握得多。

薛九牛必定在樹林那邊留著一匹馬給他。然而此刻說不定已經被下山搜索的術王眾發現,荊裂再去取馬隨時自投羅網。

可是再等下去也不是辦法。荊裂一則憂慮梅心樹又找到來;二是自己久久未歸廬陵縣城,虎玲蘭他們一眾同伴必然擔心,很可能輕率過來青原山尋他……

他決定還是得賭一賭。他看看天上太陽,辨別了方向,也就瘸著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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