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青城劍道

三年前。

青城山,「玄門舍」,青城劍派宗祠。

那一天正好輪到燕小六跟另一個「研修弟子」許世勇負責作「拭鏡」。

所謂「拭鏡」,是每天兩次往宗祠里去,向青城派列祖的牌位進香,並抹拭祠里供奉的十多樣器物古劍。祠堂一般的打掃都有「玄門舍」的工人去干(青城弟子平日刻苦修練,各種打掃起居的幹活都不用做),唯有宗祠內擺放了歷史悠久的本派珍物,只有青城弟子才許碰觸。這「拭鏡」的工作就由「研修弟子」以上輪流進行。

那天一清早,燕小六跟許世勇就要沐浴潔凈,換上兩套純白道服,帶著貴重的錦布和檀香,踏進掛著「至誠」牌匾的宗祠去。

仍是一片幽暗的祠堂里,竟然有個身影。

兩人都嚇了一跳——「玄門舍」弟子之間流傳著「劍鬼」的傳聞,說宗祠這邊常有本派先祖的陰靈不散出來練劍。同門還言之鑿鑿地互相告誡,絕不要看著那死人的劍招來學,否則會入魔。

許世勇比燕小六大上五歲,卻還要更膽小,手上的錦布嚇得掉了下來。

這是「拭鏡」專用的織錦,上面綉了青城派的字型大小,不可讓它掉落地上。燕小六不知哪兒生來的神速反應,低身坐馬一把就將布接住。

兩人定睛一看,才知道站在祠內的原來就是師父何自聖。幾乎就在師父眼前出了事,許世勇冒出一身冷汗來。

何自聖卻看也沒有看他們一眼。他只是默默垂著頭,缺去中指的右手摸著祠堂里供奉的一個細小木盒,似乎陷於沉思。燕小六和許世勇向他行禮,他也只略微點了個頭。

兩人都知道,師父摸著的那木盒裡收藏了什麼:正是何自聖失去的手指。暫時存在這祠堂內,將來壽終後要跟他一起下葬。

師父孤劍誅殺「川西群鬼」的事迹,他們在青城派這些年來已經不知聽了多少遍。

「川西群鬼」乃是多年前一干走了邪道的四川武人,因為經常流竄,兼習蠻族的武藝,在西南一帶肆虐,燒殺姦淫無所不為。偏遠的地方官府固然奈其不何,到了州府派出官軍討伐時,則逃遁入異族聚居的山區,軍隊連他們的影子都摸不著。

當年的何自聖以破天荒二十三歲之齡,已經開始修練「雌雄龍虎劍法」。掌門呂存忠知道他必將光耀門楣,對他寵愛有加。狂傲的何自聖向師父說,青城山上已乏練習對手,請求出外修行,呂存忠也一口答應。

就連他師父也沒想到:他口中的「修行」,竟是這樣的暴舉。

那一戰成為日後頌揚天下的傳說。「巴蜀無雙」的劍名再次得以證實。

而代價,就裝在這小小的簡拙木盒裡。

燕小六無法從師父那白濁的眼睛裡判斷,他瞧著木盒的眼神到底是傷痛還是懷念。

在這一輩年輕的「研修弟子」里,許世勇跟麥大傑是最開朗健談的兩人。許世勇此刻已忘記剛才的驚險,他看著師父這出神的樣子,竟然禁不住開口問:「師父……你那時候丟了這根手指……覺得值得嗎?」

燕小六吃了一驚。雖然從來沒有人公開說過是禁忌,但青城山上下都不會提掌門失去這隻手指的事情。更遑論就在師父本人面前。

只見何自聖一聽此言,竟然嘴角彎起來微笑。那笑容牽動下,臉上的皺紋全都變深,樣子比不笑時還要令弟子懼怕。

他轉過臉來,終於直視著燕小六二人。手掌卻還是不離那木盒。

他患病的眼睛,仍然帶著令人不敢逼視的銳利目光。

看見師父這可怕的表情,燕小六不禁想:那個所謂「劍鬼」,說不定其實就是師父晚上獨自出來練劍——他現在的樣子確實有點像鬼……

更令燕小六吃驚的是,師父竟然真的回答他們。

「沒有什麼值得不值得的。每一戰,你心裡都得準備丟失一些重要的東西。」何自聖徐徐說:「沒有這種心,從第一天起就別學劍。」

何自聖這句話,聽在兩人耳里反應迥異:許世勇有點忐忑不安;燕小六卻是熱血上涌。

自入門以來,燕小六都沒有多少機會跟師父談話——平日修練都由各師兄代授。這是難得的相處。他也鼓起勇氣問起師父來:

「師父是為了什麼跟『川西群鬼』打起來的?」

這問題其實在小六心裡憋了許久。青城派內時常談論此事,但說的都是那干妖人如何厲害;這一戰殺得怎樣血流成河;掌門怎樣在這戰後劍法大成……卻從來沒聽過為什麼會有這場戰鬥發生。

——也許因為師父從來沒有告訴過別人。

聽到小六的提問,何自聖的臉龐竟罕有地松馳下來,透現出一股仁慈祥和的氣息。小六看見有點不敢相信。

「因為他們該死。既然是這樣,就讓他們給我試劍吧。」

何自聖的辛辣答案,跟他和善的表情毫不搭調,但不知怎的小六卻絲毫不覺得矛盾。

他看得出來:那時候一定發生過什麼事情,或者看見了些什麼,激發了二十三歲的何自聖,不惜犯險仗劍策馬入山,取那三十一人的命。

「師父……」小六問:「你那個時候……怕死嗎?」

何自聖的右手放開了木盒,垂下來的袍袖掩蓋四根手指。他不徐不疾的就步離了宗祠。

彷彿燕小六的問題根本不值得回答。

面對強敵的短促一刻,這往事就在燕橫心頭湧現。

如今燕橫開始明白,師父經歷過些什麼,心裡又在想些什麼。

他又回想剛才王守仁說的話,並與記憶中師父的臉重疊了。

變成好像是師父何自聖對著他說。

——行天下正道者,死無罣礙。

「龍棘」的顫震停止了。

波龍術王感到很意外。所有面對著他的人,只要一生起恐懼,只會越陷越深,從來沒有一人能從那泥沼中逃出來。

這是第一個。

燕橫的眼神恢複了堅定澄澈。那「雌雄龍虎劍」的架式重新貫注了能量。克服了巨大的恐懼後,他終於進入作戰的態勢。

從皮肉到骨頭,燕橫感受到身體有一股灼熱能量。眼目和耳朵異常敏銳。甚至連皮膚都能捕捉空氣的動向。

生死無念。除了全力破敵外,別無他想。

燕橫其實已非第一次進入這種狀態:在成都馬牌幫身陷重圍、因中毒而意識模糊之間;在「盈花館」為了救童靜躍身虎穴,與姚蓮舟快劍比拼之時……他都曾經短暫跨入這個境地——而且每一次他的身心戰力都有了突破的進步,只是他自己不察覺而已。

如今一切將要豁然貫通——就如當年何自聖獨挑川西群鬼的時候。

波龍術王感受到燕橫的突然變化,還有這強烈的意志——燕橫已經驀然從「獵物」升格為「敵人」。

他笑了。他最喜歡就是這種積極堅強的敵人。只有這樣,待會兒把對方踐踏腳下、將其希望摔破時,才最好玩。

「好。」波龍術王說:「你可以去死了。」

他說到「死」字時,手上的武當長劍即如發光的游魚疾沖而出!

燕橫略偏身子,以左邊「虎辟」的寬厚劍刃迎擋對方劍光,同時右手「龍棘」就向波龍術王面門反擊猛刺,這正是荊裂和練飛虹授他一心二用、攻守同時的心法!

波龍術王未等劍身相碰已變招,左腿斜向踏出,低身閃過「龍棘」同時反刺燕橫右肋,正是「武當行劍」的「避青入紅」擊法!

——同是「行劍」的蛇步,由波龍術王那既輕又長的足腿踏出,幅度距離遠遠超過一般的武當劍士,威脅倍增!

那長劍疾刺而至,燕橫「虎辟」及時向里側橫揮將之擋住,右手將「龍棘」從直刺變為外抹,刃鋒追擊波龍術王的右頸,又是另一次左守右攻同時發動!

波龍術王眉梢一揚:剛才那高速身法帶動的「行劍」刺擊,竟被燕橫完全封擋住了——同樣的快攻,先前他是必然要挂彩的。燕橫的反應和劍速,竟在極短時間內提升不少。

——再快一點,看你如何?

波龍術王同樣又以「行劍」蛇步閃過燕橫的抹劍,並且回劍反削其右膝,這次的削劍速度又再比上一招刺劍更快!

燕橫卻一樣反應得及,右腿朝後縮開,只被波龍術王的劍尖劃傷了皮膚。他單足站立同時,借那縮腿擺盪之力上身前傾,左手「虎辟」像刀般,反手猛砍波龍術王伸出的握劍右腕!

這次燕橫不只閃過,還有餘力反擊。波龍術王真的皺眉了:對方已經不再是能任意玩弄的對手。

曾經身為武當派「首蛇道」里為數甚少的精銳「褐蛇」,波龍術王對自己的輕功步法配合快劍異常自豪,並不肯就此改變戰法。他縮臂閃開燕橫的劈劍後,這次連走兩步,二度變化方向迷惑對手,又再施快劍,一口氣連續三記攻擊。

燕橫心頭卻是一片清明,加上他曾有跟擅長「燕青迷步」的「秘宗門」高手對戰的經驗,並未被波龍術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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