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女武者

那傳來的雖只是極細的聲音,但還是令島津虎玲蘭醒過來了。

從前她是薩摩國島津家的女兒,身為領主諸侯之後,雖然非常刻苦修習刀劍騎射,但日常起居錦衣玉食,又有眾多下人服侍;然而一年多前偷渡中土以後,為尋找荊裂穿州過省,路途頗苦,孤身一人更要時刻提防惡徒,很快就磨練出敏銳的警覺心,尤如家貓變成了野貓一樣。

——上次在成都被人跟蹤而不能察覺,只因對方是武當派的「首蛇道」一流輕功好手。

此刻在靜夜裡,那異聲雖輕,虎玲蘭還是辨出來:是人喉嚨發出的聲響。

——而且一定是在極端痛苦中。

虎玲蘭高大的身子在床上跪起,將床邊野太刀抄在手中。

「什麼事?」睡在同房的童靜被她的舉動驚醒,也抱著「靜物左劍」坐起來。

虎玲蘭將袍子快快穿在身上,同時說:「東面有事。快去找飛虹先生。」

她說完也不理會,赤著雙足就從二樓的窗口躍出,往東邊發出異聲的黑暗處跑過去,留下童靜在窗前焦急地看。

虎玲蘭奔跑時只用前腳掌著地,減少腳步發出的聲響,左手提著刀鞘緊貼腰身,右手已然把著刀柄。

她同時想起來:前面那發出聲音的地方,正是縣衙所在。

——那個姓王的大官,會有危險嗎?……

虎玲蘭飛快跑到縣衙的西側。那兒點著燈籠,映照一座細小的石屋,正是衙門旁的牢房。

房外有兩個保甲壯丁倒卧的身影。地上黑沉沉染了一團。

虎玲蘭取出一塊布巾蒙住口鼻。敵人的毒藥何等厲害,今早就見識過了,她不得不提防。

虎玲蘭盡量隱藏在黑暗之中——她沒有忘記日間那些術王部眾的機關暗器。

這時卻有一個身影,大搖大擺地在燈籠的光華下出現,正從石牢的正門走出來。那人全身上下都穿著黑色的夜行緊身服,從身體曲線一看就知是個女人——而且是個極誘人的女人。臉上蒙了黑色的面巾。

只見黑衣女人走出牢房,後面腰間橫掛著一柄很寬的長刀,左手提著一個仍在滴血的人頭,正是那被囚禁在牢房的波龍術王弟子。

——她來這裡並非要襲擊縣衙,而竟是專程誅殺這失手被擒的同夥!

虎玲蘭又看見,黑衣女人腰間還掛著兩個布囊,同樣的濕淋淋。

「出來吧。早聽到你啦。」女人拉下黑面巾獰笑:「老娘要不是有這雙賊耳朵,早在荊州時就不知道要給官府抓去斬多少個頭了!」

虎玲蘭看對方身材修長,跟自己略有些相似,只是臉容膚色相反,在燈光下白得像絹帛。她想起日間薛九牛的形容,知道此人就是波龍術王座下那女頭目。

——荊裂趁著初次交戰後不久、敵人驚魂未定時就去夜探對方陣營;可是對手也是一般想法,同時夜襲到來!

霍瑤花拋去那個術王弟子的頭顱,又解下腰間兩個裝著人頭的布囊——正是另外兩名逃逸的術王弟子。他們遇敵逃亡,又不回「清蓮寺」領罪,霍瑤花受命在進縣城前,先將躲在城郊的二人獵殺;接著才再進來處決這個被擒的弟子。

——他們只要還呼吸一口氣,即是對術王猊下的侮辱。

虎玲蘭瞧瞧地上被殺的兩名保甲,身上都有極重手法的裂傷,創口非常可怕。

霍瑤花則盯著虎玲蘭手上的野太刀。她沒想過世上竟有女人使用比她更長的刀。

——單是這一點就不可原諒!

霍瑤花黑色的身影猛晃踏前,右手已搭在腰後長長的布包刀柄上。她身子如貓般弓起,反手把刀從皮鞘拔出,順勢就水平斬向虎玲蘭的頸項!

銀光極盛,夾帶森寒的刀氣卷至!

霍瑤花發動之前,虎玲蘭就已感受到其殺氣,迅速回應。她沉膝坐步,右腕猛抖,野太刀自左腰處出鞘,同樣橫斬而出,正好迎向那襲來的銀光!

兩刃迎面交擊,銳音響徹廬陵縣城的夜空。

霍瑤花這招以反手握刀,勁力上本就略吃虧,她也低估了虎玲蘭的臂力,手上刀被猛烈反彈開去,她要轉身一圈才把刀柄控制住。

這時靜止下來,才看清霍瑤花的佩刀,刃身又寬又直好像一塊鋼板,份量頗不輕,刀尖成斜角,除了柄頭那綹人發紅纓之外,簡樸得沒有任何修飾可言;刀鋒中段有七、八寸竟是成鋸齒狀,此刻尚沾著血漬——難怪被她所殺的人,身上刀口如此慘烈。

霍瑤花長長的媚眼此刻暴瞪。與敵人一交手如此失利,這可是跟隨波龍術王以來從未發生之事。

——難怪鄂兒罕都如此狼狽……

她將刀改成雙手正握,擺出一個舉刀過頭的架式。

虎玲蘭看見這架式,眉梢揚起:對方這姿勢的味道,跟她之前遇過用斬馬朴刀的武當「兵鴉道」弟子李山陽,頗有相近之處。

——她也學過「物丹」的武功……但又有些不同……

虎玲蘭則拋去刀鞘,雙手將野太刀柄拿在右腰,刀尖斜斜指往側後方,以「脅」架式迎對霍瑤花。

霍瑤花殺人比斗經驗甚豐富,已感受到虎玲蘭這架式,自中下路向自己透來巨大的威脅。

——從上而下壓制,我有優勢!

霍瑤花從齒間吐出裂帛似的叱叫,頭頂的大鋸刀未發動,居前的右足率先平平踢起!

薄底快靴蹴起一股沙土,直襲虎玲蘭面門!

虎玲蘭知道面對的是波龍術王一干妖邪,心裡早就在戒備陰謀詭計,她盡量保持身姿架式不動搖半分,只是閉目低頭,迎那陣沙土不避。

霍瑤花吃准了虎玲蘭目不能見這瞬間,借踢腿之勢趨前,腰肢和雙臂運勁,鋸刀如破柴般迎頭直砍虎玲蘭的腦門!

虎玲蘭雖閉目,心神未亂,憑經驗已知霍瑤花出擊的來勢方位,原地坐步轉腰,野太刀長刃閃耀,所使乃是「陰流太刀技」里「山陰」一式的變奏,將本來水平的胴斬,變為斜向上撩的「逆袈裟斬」 !

——這變招是她大半年來與荊裂練習時悟出的。虎玲蘭在薩摩國所學的一支陰流,本來是戰場用刀法,設想對手是穿著盔甲的武將,講求破盔透甲的猛力,變化卻較少;到了中土與不穿護甲的武者對戰,就要改變技法適應。好像這一記要將「山陰」改為下而上「逆袈裟」撩斬,勁力當不如橫斬般足以破甲,角度卻變得更難閃避防守。

霍瑤花的鋸刀還未抵虎玲蘭頭頂五寸範圍,野太刀刃尖已先至,正好截殺霍瑤花揮下的右前臂!

霍瑤花反應極快,右手放開刀柄,雙臂一張,把這撩擊躲開了!

但虎玲蘭這刀招角度經過計算,即使砍不中手臂,刀刃仍然中宮直進,襲向霍瑤花下巴!

剎那間霍瑤花臉容如化野獸。

她身體不知從何生來一股突發的力量,好像被雷殛一樣全身高速後仰,野太刀刃尖本來已貼在她下巴和喉頸間的皮膚上,她卻在最短的距離躲過刀招的軌跡。

虎玲蘭眼雖不見,但手中刀傳來的觸感告訴她,並未砍入。

霍瑤花順這仰勢轉身,左手揮鋸刀倒砍一刀,以防虎玲蘭來勢追進,身子再轉過來時,又立定恢複架式。

只見她下巴處,有一條絲線般幼的血痕,證明剛才一刀躲得有多險。

霍瑤花眼目充血,臉容極是憤怒。

虎玲蘭收刀在左耳側,刃尖直指敵人。她看著霍瑤花這模樣,神情有三分不似人,頗是訝異。

更令她意外的,是霍瑤花剛才那動物般的超人反應。

——霍瑤花這等反應速度,其實是長期服用波龍術王調配的一種藥物「昭靈丹」,催谷了身體機能和感官所致。

她將刀交到右手舉前戒備,左手兩指伸入腰帶內側一個小暗袋,又拈出另一顆「昭靈丹」來,迅速扔進嘴巴里吞咽,視線一刻沒有離開過虎玲蘭,眼裡充滿了恨意。

兩招交手就險死對方刀下,身為楚狼刀派傳人,又兼修術王傳授的武當武技,霍瑤花沒想過世上會有比自己更強的女人。

虎玲蘭布巾掩臉,雖然只露出一雙眼睛來,霍瑤花看見還是無法接受。

——她似乎比我還要美!

霍瑤花出身於荊州江陵,自小從學於當地的楚狼刀派。楚狼派武藝人材雖不及「九大門派」,跟同在湖北的武當派相比,名聲更是差天共地,但在地方上也算赫赫有名。江陵一地是水陸要衝,楚狼派憑其雄厚武力,保照當地多名豪商的生意貨運,黑白兩道皆要給幾分情面。

楚狼派雖說門戶開放,兼收男女弟子,但因刀法武功走剛猛一路,骨子裡都是重男輕女。霍瑤花就算天生體格不輸男兒,始終不獲傳授高深武藝。

霍瑤花為了得到本派真傳,不惜利用美色交換。先是兩個師兄抵不住引誘,最後竟連師父楚狼派掌門蘇岐山也與她有染,親自秘授她刀法要訣。

後來此事被同門揭發,蘇岐山為免家醜外傳,竟先安造罪名逐她出門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