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陽明先生

荊裂與燕橫,跟童靜、虎玲蘭、練飛虹等三騎在郊外重新會合,五匹馬並行於官道之上,正折返回廬陵縣城。

經過先前在城裡與術王部眾的兇險惡鬥,緊接又進行急激的追捕,五人都消耗了不少體力。此刻心情放鬆下來,身體的疲倦感漸現,因此五騎都放慢行走。

未能追到那兩個逃逸的惡人,他們心裡都很不忿,途上沒有心情交談。就連最多說話的童靜,此刻亦沉默下來。

之前的戰鬥,童靜幾乎就中了波龍術王弟子的機簧袖箭,箭上更淬了劇毒。對方明明武功不如自己,卻險被其所害——一想及此,童靜又驚又憤怒,對這等暗算手段深痛惡絕。

她看看就在旁邊策騎的練飛虹。他已經是第二次用飛刀救了她。回想剛才練飛虹大展崆峒「八大絕」時那股無匹威勢,童靜頓時對這個舉止古怪的老頭改觀,多添了幾分敬意。

「謝謝你。」童靜很小聲地向練飛虹道謝。

飛虹先生第一次得童靜好言相向,心裡其實甚是興奮,但此際卻只微笑點點頭。只見他臉容有些皺緊,眼睛不如平日有神,表情似頗疲倦。

荊裂也留意到練飛虹這模樣,想到這位崆峒前掌門剛才連環擊殺八人,接著又帶頭策馬追蹤敵首,體力實在消耗不少。畢竟練飛虹已經六十齣頭,之前他自己也承認因為年紀而日漸退步,看來最大的弱點正是在氣力上不能久戰。

練飛虹畢竟久住關西,自小在馬背上馳騁,雖然疲累,騎馬仍非常輕鬆。他連韁繩也不拿,趁這時候拿出腰帶上的鐵扇,抹拭殺敵後沾上的血漬。

另一邊的島津虎玲蘭也一樣,用紙擦拭野太刀——之前她斬殺了五人,刀刃上沾的鮮血也半點不少。她將抹過刀的紙拋掉,那染紅的紙隨風在道上飄去。

虎玲蘭把長刀歸還掛在鞍旁的刀鞘,順道回後看看後面,向同伴說:「你們看看。」

只見後面那輛只有一匹瘦馬拉動的車子,正緩緩跟隨在荊裂後頭幾十步之外。六個隨行的儒生帶劍策騎,前後左右密切拱衛著馬車。

六人時刻都緊盯著前方荊裂等人,目中不無警戒神色,左手更不時按在腰間佩劍上。車子一直與五騎保持著距離。

「真是的……」童靜失笑:「要是真的動手,我一個人都殺光他們啦!這些書獃子,真不曉得他們想什麼……」

「不要亂說。」燕橫駁斥她。

這些書生也許確學過幾套劍法,但如此按劍戒備的姿態,看在貨真價實的武術行家眼裡,確實是有些好笑;然而燕橫也沒有忘記,先前在郊道之上,這六個儒生守衛馬車的時候,顯露出一股毫不畏死的眼神與氣勢。那絕對不是強裝出來的。

他們都稱呼馬車裡的人為「先生」。

——能夠教出這樣的門生,這「先生」又是個怎樣的人?

廬陵城門已在望。這時荊裂他們看見,城門前聚集著很大群人,驟看怕不上百。先前整個縣城還像鬼域一樣,此刻卻是如此鬧哄。

那群人遠遠看見荊裂等人馬回來了,頓時激烈騷動起來,手舞足蹈地大聲疾呼。距離仍遠,聽不清楚他們在叫什麼。

「難道……敵人的後援再次攻進城來?」

練飛虹一說,其他四人也都互望一眼,馬上進入戰鬥戒備。

五騎同時拔出刀劍,在下午的太陽底下反射白芒。二十隻馬蹄一起加速,泥土飛揚,迎著城門方向疾奔過去。

只見聚在門外的人群,全部是普通百姓,男女老小都有,荊裂五騎在他們前頭急急止住了。

「發生什麼事?」燕橫急忙問:「賊人又再殺來嗎?」

那百餘人一起朝著五人跪下。

「太好了!幾位俠士回來了!」其中有個縣民流淚高呼。

另外一人像哀哭般說:「我們還怕幾位就這樣走掉,我們廬陵可就慘了!」其他百姓也都高興交談,無不為荊裂等人回來而慶幸。

燕橫緩緩收起「靜物劍」。他聯想起從前那天在灌縣「五里望亭」試劍,兩百人向他投以崇敬目光的情景。

他躍下馬鞍向眾人說:「都起來!不要跪!」說著還親手將一個年老縣民扶起。

荊裂、虎玲蘭跟練飛虹各自將刀收回鞘里。他們卻只冷冷掃視這些百姓,神情凝重,不發一言。

「哼,你以為他們真的感謝我們嗎?」童靜從馬鞍上伸出「靜物左劍」,指向人群:「他們不過害怕,這筆血賬要算到自己頭上罷了!」

「靜!不許你這麼說!」燕橫皺眉斥責她。

「我不過說實話啦!」童靜揮一揮劍,說得更大聲:「你忘記掛在旗杆上那兩條屍體嗎?他們不也是為這縣城出頭嗎?這些人卻任由屍體掛著,誰都不敢拿下來!」

眾縣民一聽極是慚愧,紅著臉垂下頭來。

燕橫想到那兩具「贛南七俠」的凄慘乾屍,知道童靜半點沒錯,再也說不出話來。

城門前雙方一時都靜了下來。眾多縣民此際連直視荊裂五人都不敢,更何況說話。

後面那輛馬車,這時才在六騎儒生陪同下趕到來。人群看見這麼一輛寒酸的車子,還有那幾個雖帶著劍但文質彬彬的儒士,心裡甚是奇怪,悄悄交頭接耳起來,猜想到底是什麼人。

「呼,坐車子也真累人。」

車廂的門帘撥開來。高瘦的王守仁低著頭扶著冠從車裡跨出,朝天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

「王縣令?」

人群里響起叫聲。許多雙不敢置信的眼睛瞪大了,全瞧向這個其貌不揚的中年儒者。

「真……真的是王大人!」縣民之間好像炸開一鍋沸油,百來人轟然爭相呼叫。

「王大人回來了!」

他們竟沒再理會燕橫等,只是擁過去把王守仁包圍。幾個儒生吃了一驚,卻已來不及制止。其中好些縣民更跪拜在王守仁腳前。

「天可憐見,讓王大人回來救我們廬陵縣!」「我沒有作夢吧?王大人回來,什麼都好辦了!」「原來那幾位俠士,都是王大人派來的嗎?」

眾人七嘴八舌爭相叫喊,情緒很是激動。

荊裂他們看見這一幕,甚是驚奇。尤其燕橫,對這位「陽明先生」就更好奇了。

「怎麼啦?」練飛虹不忿氣給錯當作別人的部下,怪叫說:「他是活菩薩嗎?」

更多人因為聽聞這些叫喊,從城裡蜂擁而出迎接王守仁,轉眼之間城門裡外已經增至二、三百人,塞得城門水泄不通。

原來王守仁當年任兵部主事之時,因直言上疏得罪了權傾朝野的大奸宦劉瑾,被貶謫貴州龍場,險死還生;直至四年前劉瑾因謀反伏誅,王守仁得以結束流放生涯,獲朝廷重新起用,首個任命正是來江西廬陵當縣令。

王守仁此後屢次陞官調任,去年被升為南京太僕寺少卿。此官職名義上雖主理馬政,但實際上是有職無權的虛銜。王守仁心中不快,於是一直拖延上任,這年來抽空四齣遊歷講學。因為路過江西,也就順道重回廬陵,欲察看一下故地情狀。

「好了,好了。」王守仁不慌不忙地安撫縣民,一面已在暗中觀察人群。他留意到縣民里年青力壯的只佔少數,許多人衣衫頗為襤褸,已隱隱知道不妥。

六個門生聲嘶力竭地呼叫了許久,才令人群冷靜下來。

「我聽說今天縣城裡死了許多人。帶我去看看吧。」王守仁不徐不疾地說。

眾人連聲答應,也就簇擁著王大人往城門走去。

「不行!」這時一聲猛呼,只見荊裂仍高坐在馬鞍上,揮動閃閃寒光的倭刀,縣民見了他這威勢,一時都嚇得呆住。

王守仁的門生也都吃一驚,以為這個穿著蠻夷之服、容貌姿態兇狠野性的怪人果然要發難了,一一握著劍柄。

其中年紀最大那個門生朱衡怒叱:「先生要入城,你這山野村夫竟敢阻撓?」說時腰間劍已拔出寸許。

「笨蛋!」另一邊的練飛虹將馬兒催得踢起一雙前蹄,唬得眾人後退。他接著怒笑:「我們是要阻止更多人送命呀!」

荊裂將倭刀回鞘,冷靜地說:「剛才交戰之地,此際劇毒滿布。想要命的,就別隨便走近。」

眾人這才恍然。

王守仁拱拳說:「荊俠士,我看閣下江湖經驗豐富,必有處置之法。有勞。」

荊裂下了馬來,朝王守仁點個頭:「先生不要客氣。」

——荊裂就連對著寧王的親信也一樣倨傲狂妄,可這位王大人,卻令他不由自主禮貌起來,他自己也不知是何原因。

荊裂這就率著燕橫等四人,牽著馬兒入城。王守仁與群眾在後跟隨。

進了大街,王守仁看見沿途兩旁許多丟空破敗的店鋪和屋子,不禁嘆息搖頭。

——唉,才走了一年許,又變成這個模樣……真箇是人去政息……

到了先前激戰那小廣場,只見旗杆底下橫七豎八堆著數十具屍體,觸目驚心。

之前被練飛虹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