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波龍術王

距此千年前的漢朝,道教天師張道陵敕封天下名山三百六十五座,其中一座正是位處當今廬陵縣城東南之外的青原山。

青原山勝景殊異,處處皆是幽溪飛泉,奇峰險峽,靈氣逼人,自唐朝開始已為佛家重鎮,其中最氣派恢宏的「凈居寺」,更為江西第一名剎。

梅心樹沉默同意。

老人一想到那柄劍,收緊了臉容,閉目不語。

他們所走的並非登往「凈居寺」之路,而是往山上另一座佛寺。此寺規模遠較「凈居寺」為小,所處之地勢甚為險要,隱於山峽之間深處,只得這西面一條狹道能夠通往。山路兩旁與四周山谷儘是參天古木,在這午間時分仍是幽陰一片,再加山霧圍繞,別有一股空靈神秘的氣氛。

韓思道雖然狠辣心毒,但這女人可半點不怕他,半掩櫻唇呵呵笑著,頭上串著寶珠的金釵在亂顫。

「等……等一等!」那年輕的白臉男韓思道停下來,倒在石階上坐下。

老人極之專註,一直都保持著半跪地上的姿勢,完全忘記了腿酸。只見他兩腿腳腕處都被鐵鐐鎖著,鎖鏈連到了山洞石壁。

影子的背項抖了一下。

可是那劍本身鑄煉的形貌,又顯現出一種極單純而真誠的追求,純粹有如冰雪。

韓思道伸出特別留長的左手尾指甲,挑了一點白末伸到鼻底,深深將「仿仙散」吸進去,隨即閉起眼睛,身子猛抖了幾抖,臉上才恢複些許血色。

鄂兒罕趁著這時,整理一下插在腰間那雙古劍——是兩年前他率領術王部眾,殘酷圍殺一名長沙府湘龍派劍俠奪來的。

「殺那麼多不相干的人……有必要嗎?」黑衣男人是佛堂里唯一敢跟術王四目對視的人。他只是皺著眉頭,並未有動怒,與其說他反對術王的命令,不如說是對這沒有意義的殺生感到無聊。

韓思道眯著一雙陰險的細眼,表情甚享受那「仿仙散」,只是不屑地一笑:「術王也沒有管我,你憑什麼?」他冷哼一聲,抹抹流下的鼻水,又說:「你還不是給敵人一刀劈了下馬么?」

鄂兒罕那雙無生命般的眼睛,剎那透出殺意,雙手握住兩腰的劍柄。

韓思道悚然彈起身子戒備,帶點心虛地說:「還有氣力的話,不如先想想怎樣向術王請罪吧!」

波龍術王下這樣的命令,就只像在談一件很瑣碎的事務,臉上沒有任何變化。

本應予人安詳與莊嚴感覺的佛寺,不知何故卻透著一股陰森的氣氛。

「別以為我是『正護旗』,你這當副的就可以把事情都推到我頭上來。」鄂兒罕說著邁開腳步,繼續登上山路石階。「別忘了,那『雲磷殺』,是你親手撒的。」

終於到達一座山門,門頂上本來刻著的「清蓮禪寺」四個大字早就被人挖掉,兩條門柱上的木刻對聯也被刀斧削去,改掛上一對寫滿彎曲符文、已因雨打褪色的赤紅幡旗。

另一邊的梅心樹點點頭。他深知鄂兒罕的武功份量,那「太極雙劍」雖不成熟,但要是一般武林人物,絕非他雙劍對手。

鄂兒罕如常地木無表情,但頭巾已經被額頭汗水濕透了。韓思道則恨恨地盯著這幸災樂禍的女人,切齒說:「婆娘,這兒不到你來說話……」可是聲音明顯比平時小了。

——是我害了這地方的人……

空地旁邊擱著一物,驟眼還錯覺是地藏菩薩石像,細看才知竟是一具僧人屍身,成打坐圓寂之姿,身上皮肉和袈裟已因山霧濕氣而腐爛,露出灰色的骨頭來,蟲兒在空洞的眼眶間鑽進鑽出。

老人當天第一眼看見這影子主人的佩劍,就看出死在劍下的人絕不少。整柄劍隱隱散著一股邪氣。

「清蓮寺」正門頂上牌匾已經不知丟到哪兒去。只見不管寺門、柱子和牆壁,全部密密麻麻繪滿了咒文和貼滿紙符,所用的都是鮮艷如血的紅漆。那咒語的筆觸急激潦草,漆跡散亂,似乎書寫之人,正處於某種狂喜或失常狀態之中。

——透過劍,他更深刻感受到主人的可怕。

鄂兒罕和韓思道在寺門前停下來,互相看了一眼。韓思道伸手凝在半空,猶疑著要不要推門。鄂兒罕不安地抓著黃須,神色沉重。

「能夠令我兩條獵犬夾著尾巴逃跑的敵人,我當然要親自去看一眼。」

「早勸你,別吃那麼多。再這樣下去,身體都搞垮了。」鄂兒罕搖搖頭嘆氣。

而是在失去如此多人馬之後,要進去面對寺里那個人。

——一個你每次看見他,都不知道自己還能呼吸多少口氣的人。

如海的血紅咒文,彷彿把整座佛寺都淹沒、吞噬了。

老人換到第五塊磨刀石時,一個黑影在洞壁出現。

要不是頭髮和鬍鬚都已花白,他定然讓人錯覺是個年輕人,那裸露的胸背肌肉結實得有如鋼條,肌理深刻分明。老人左右兩邊身子,粗細頗不對稱,身體有些部分異樣地發達。這身肌肉形態,顯然是因為長期做某種單調的操作勞動而產生。

「你們知道自己現在應該幹什麼嗎?」

波龍術王卻完全不以為意,長長的手指還在霍瑤花的烏髮之間滑過。

女人吃完雞腿,隨手就把骨頭拋去,露出兔子般的大板門牙笑了,眼睛盯著站在佛堂里的鄂兒罕和韓思道。

——要是行家摸到這些石頭,更可分辨得出每塊的石質,不論粗細軟硬皆有分別。

波龍術王念誦完後,用衣袖拭去眼淚,然後再次撫摸霍瑤花的頭髮。

這刻正有兩條身影,於青原山北麓的路上急登。

在他眼裡和心裡,就只餘下那刀刃的線條。

是個身材魁壯的中年男子,臉上交錯好幾處傷疤,尤其右邊額頭切至眼角那一條最讓人驚心,這一記創傷幾乎就廢掉他右眼。那蓋著疤痕的眼皮低垂著,令人錯覺他好像沒有睡醒,但底下瞳仁銳光四射。

這時站在角落的黑衣男人卻動容了。

一隻滿是青黑紋身的修長手掌,拈起一條雞腿,放到紅潤的嘴唇之間嚙咬。

「不錯。」老人抹抹額上的汗,將石頭放下,舉起單刀從各個角度視察:「材質和鑄工都屬中上。平衡也好。只有幾處瑕疵。」他指一指刀刃中段:「其中這裡是個弱處,要是碰上重兵器或者鐵甲,會有折斷之險。但還不算嚴重。」

老人垂下刀,嘆了口氣又說:「不過比起你的劍,還差得多。」

只見正在念咒的波龍術王,竟激動得流下眼淚來,那哀傷完全不似虛假。

影子聽了老人的解釋,很是滿意。

「你們是為了自己活命,而犧牲我五十幾個弟子的嗎?」

這剎那,韓思道動了一絲念頭:是否要趁著術王的殺意未顯現之前先拔劍?

可是當這影子的主人將佩劍遞到他面前時,老人忍耐不住了。那清冷的鋼鐵,是他生命的意義。眼看著好劍而不拿起磨石,等於要他拒絕當自己。那比死更難受。

「只是我的叫法而已。你喚它什麼都可以。」老人說:「總之是不容易看得見的東西。」

老人還沒有回答問題。那個高大而光頭的影子在等著。

「是『氣』。」

「劍氣?」影子笑了:「我不相信有這回事。」

——現在波龍術王一句話,即判定了百多人生死,這不正是那種力量的體現嗎?

「從何而來?」

「最初是從鑄鍊師的心。他在冶鑄時,心裡想著要誕生怎樣的刀劍,那念頭就必然會貫注在鋼鐵里。」

老人伸出手指,撫摸那刀子的刃口。雖然還沒有完全磨好,這刀刃已極鋒利,但他指頭輕輕滑過,絲毫無損,只因具有極細緻敏銳的觸感。

每磨一陣子,老人就將刀抽起來,刃尖對準石壁的火光,閉著一隻眼睛細細檢視,一會兒後又再繼續磨刀。

鄂兒罕兩人正自焦躁惶惑之時,那個人已經在佛堂出現了。

老人搖頭拒絕。為這種人磨劍他已經深感罪疚。如此在山洞裡如苦行般勞動,也有點自我懲罰的意味。

物移教本來並無嚴密組織,元末時期乘著亂世,各地教徒曾一度大增,因而跟起義抗元的白蓮教有所衝突。大明開國初期受到禁制撲滅,只有少量的忠實信徒隱居於南陽一帶,行事教儀越趨詭秘;到了正統年間,物移教團在當地再興,並結聚成武力。因教徒狠不畏死,又多奇毒秘法,地方官府也無法討伐,直到百年後才被武當派掌門「鐵青子」公孫清率弟子一舉消滅。

老人知道這股精純的銳感從何而來——他一眼就從造型分辨出,是武當劍。

正是這兩種極端的結合,深深吸引著老人,無法抑止為它磨拭的衝動。

「你……不是認真的吧?」

影子一動不動,似乎一直在觀看老人磨刀。老人再換下一塊石頭時,才察覺影子的存在。他停下來。

「花,告訴我,五十人佔了我弟子的多少?」他問著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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