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回山

踏入氣勢恢宏的武當山「遇真宮」那一刻,殷小妍感覺自己心跳激烈得快要昏迷。

只有緊緊握著姚蓮舟的手掌,她才不致倒下去。

在道宮中央鋪著石板的廣場上,黑壓壓都是人頭。小妍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場面,無法估計這兒究竟有多少人。會不會上千呢?她看那些整齊排列、在太陽底下默默站著的漢子,一張張臉上都帶著共同的氣息。

——這氣息她已經很熟悉:這個月來同行的樊宗、桂丹雷、錫曉岩、江雲瀾等人,臉上都有這種味道。

廣場上的武當弟子,許多額頭和衣衫都被汗水濕透。下午還沒有熱到這個程度,小妍猜想他們是在鍛煉中途趕過來的。

沒有人俯首下跪。他們都只是默默站著,以極崇敬的目光,注視著她手牽那個人。

姚蓮舟也沒有任何說話或手勢,只是無言迎受這種目光的沐浴。

小妍在「盈花館」工作時,見識過許多權勢不小的達官富商,也目睹他們身邊那些下屬幫閑,對這些貴人如何敬而畏之。相比之下,武當弟子對姚蓮舟的態度完全不同:這並不是對權位的崇拜或畏懼,而是真正打從心底的仰慕。

——而我,竟然走在這中間。我算是什麼?我在這兒幹什麼?……

有武當弟子用好奇的眼光投向她,小妍不禁臉頰漲紅,很希望那石板地中央就有個洞讓她躲進去。

姚蓮舟感覺到小妍的窘態,更加緊握住她纖小的手掌,盡量讓她貼近自己身邊而走。小妍瞧瞧他,心裡很是感動。

可是這時她又想起臨別之前,書蕎姐姐給她的忠告:

——跟著一個這樣的男人,你得有準備,自己不會成為他心裡最重要的東西。

剛剛離開西安府不久之時,姚蓮舟曾經在路上跟她說:

「你要是有自己想去的地方,我不會阻止你。」說完還拿出了一包不輕的銀子。

小妍緊抿著嘴角。她沒有怪姚蓮舟說出這麼冷酷的話。畢竟西安之戰落幕時,小妍只是央求他帶她走而已。

——離開「盈花館」。離開西安。離開那本來不可抗逆的命運。

可是她並沒有求過他要帶自己在身邊。他也沒有答應過。

然而這是抉擇的時候了。

她看也沒有看那包銀子。

「帶我去……你住的地方。」小妍說的時候聲音小得像蟲子叫。但姚蓮舟每個字都聽得清楚。

他馬上握起她的手。

「行的。」

當時小妍還不知道,在旅程終點等著自己的是什麼。

現在走在這「遇真宮」的廣場上,她才知道。

小妍回想在「盈花館」時,親眼目睹像樊宗跟錫曉岩這些男人有多可怕;再看眼前廣場上近千名武當弟子,她不禁想:他們當中,還有多少個樊宗和錫曉岩?

這一刻,殷小妍才真正認清:她所喜歡的男人,到底擁有怎樣的力量和地位。

她無法不感到強烈的自慚。

——我……配嗎?……

眾武當弟子見掌門回山之際,竟牽著這麼一個年輕女孩,心裡自是好奇,卻並沒有竊竊私議——無人能過問掌門的任何決定。就算姚掌門此刻拖著的是個老太婆也好,小男孩也好,他們也都不會有一人皺皺眉。

倒是看見桂丹雷的樣子,令他們一陣激動。桂丹雷碩大身軀上的刀槍外傷大都已經痊癒,可是左臂被尹英川砍的那一刀「水中斬月」傷勢不輕,仍要用布巾掛在胸前;另外又給一桿長槍深深傷了腰脊,走路還有些拐,要拿著木杖幫忙才能快步行走。臉上更多了許多新疤痕。

桂丹雷在「鎮龜道」,是足以替代首席師範師星昊的人,竟被傷成這樣子,師弟們看見都感驚訝。

其他歸來者陸續出現:「兵鴉道」的年輕好手焦紅葉,雙手仍包紮著,尤其右手受傷的部位是等同劍士生命的腕脈,只見他神色甚是沮喪;具有半邊「陰魚太極」功力的尚四郎也是「兵鴉道」的一線戰士,此刻行動窒礙,身受沉重內傷未愈;「褐蛇」高手樊宗,身上好幾處都仍包著布帶;至於連許多同門也懼怕的錫曉岩,雖不見受了什麼傷,但臉上似乎失卻了平素的狂傲之氣,神色略帶落寞。

——並沒有往日遠征軍回來時那種凱旋的氣勢。

一人趨前到姚掌門身前。小妍看過去,只見是個白髮疏落的老者,一身墨綠寬袍,左胸有「太極」的標誌;再看那張蒼老的臉,下巴處開了一個倒三角狀的慘烈傷口,下排齒根和紅色牙齦都暴露在外,形貌有如惡鬼。小妍見了不禁哆嗦,但為了禮貌沒有叫出聲音來。

老者察覺了,向小妍微微點頭抱歉,將掛在頸上的黑面巾拉起,掩蓋著下半臉。

小妍並不知道老者的身份,點點頭回禮。

——要是有外界的人在,看見堂堂武當派副掌門,向一個小小的妓院婢女道歉,必然嘖嘖稱奇。

「掌門,辛苦了。」師星昊以帶著奇異風聲的語音說,眼睛檢視姚蓮舟的臉色,看他有否大礙。

姚蓮舟沒有回答,從衣襟里掏出一張紙,交給師星昊。

師星昊打開一看,紙上寫著「華山」二字,並在上面打了個交叉。

師星昊的嘴角掩蓋著,無法看見表情,但眼睛顯然在笑。他把紙片摺合收起。

「什麼時候回來的?」姚蓮舟伸出手掌,與師星昊輕輕交握。

「兩個月前。」師星昊回答,看看隊伍後頭受傷的桂丹雷等人。「我還是應該親身趕過去關中。是我決斷錯誤。掌門請降罪。」

「假如有弟子因這事情犧牲,第一個有罪的人是我。」姚蓮舟坦然說:「真想不到,這次收穫如此豐富。甚至連『獵人』都引出來了。」

師星昊一聽,白眉往上揚起。

「進了殿里再談。我也要知道京師的事。」姚蓮舟說著稍回頭:「桂丹雷也有事情要報告,一同進來。其他剛回來的人先去休息。眾弟子回武場如常練功。」

他吩咐完後,才瞧著殷小妍輕聲說:「我有事情得處理。先為你安排個落腳處好嗎?」

小妍搖頭:「去你辦事的地方。我就在門外等。」

她可不想跟姚蓮舟離得太遠——至少在還沒有好好談以後的事情之前。

「行。」姚蓮舟微笑,繼續牽著她,與師星昊一起往「真仙殿」走去。桂丹雷拋去手杖,微跛著足緊隨在後頭。

在眾多武當弟子之間,也站著侯英志。他盡量站到最前頭,想第一次清清楚楚地去看,這座武當山裡「絕對的第一人」。

姚蓮舟雖然沒有穿著掌門的白袍,但在侯英志眼裡,他的身體就像散發著淡淡的光華。

——這麼年輕,卻是連葉辰淵也都得俯首的對手。

——我到了他這樣的年紀時,又會怎樣呢?

想著時,侯英志已經心急要回去「玄石武場」,繼續拚命修練。

可是就在掌門等人離開廣場時,有人叫住了他。正是「首蛇道」樊宗師兄。

「你也到『真仙殿』門外等候。」樊宗說:「這是掌門上山時就吩咐的。他有事情要問你。」

「是。」侯英志點點頭,正要向「真仙殿」走去,回頭又問:「樊師兄,你的傷,沒大礙吧?」

——樊宗是他上武當山第一天認識的第一個同門,雖然只共處過半天,卻感到有種特殊的感情。

樊宗看看侯英志,身材比剛上山時壯了不少,也有一股比初來是更強烈的自信,看得出他這幾個月里必然沒有疏於修練。樊宗微微笑著回答:「沒事。你快去。」

侯英志這就快步奔往「真仙殿」門外。他看見姚掌門、師副掌門和桂師兄都已入了殿門,只有剛才那個挽著掌門手掌的女孩,坐在殿前石階上等待,一雙大眼睛不安地左顧右盼,又仰頭瞧瞧雄壯的道宮建築,露出讚歎的表情。

侯英志走過去,這才第一次看清殷小妍的樣子。雖未至於是驚艷的美人,但臉蛋非常可愛,而且有一種令男人想要憐惜的氣質。然而再看她的表情身姿,又並非完全給人柔弱無助的感覺,當中仍隱藏著一股堅強的生命力。大概是因為生活的磨鍊吧。

——侯英志能一眼看出來,因為他自己也有同樣不幸的童年。

小妍上武當山以來,終於看見一個年紀跟自己相若的人,朝侯英志點點頭。

侯英志既知道她是掌門的女人,自然避嫌不便交談,也只點頭回禮,默默站到殿階另一頭。

兩人就這樣無言的一起在等候。

在巨大的真武大帝神像底下,三人盤膝而坐。

桂丹雷代姚掌門向師星昊述說在西安發生的一切:姚蓮舟如何被各派下毒圍攻;「武當獵人」荊裂出現;少林寺和尚的立場;還有立下了五年停戰約定。

「掌門,那毒藥……」師星昊此刻已取下臉巾,破裂的嘴巴問。

「回程途中早已復原。」姚蓮舟平靜地回答:「你也知道我的過去……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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