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征服者

金黃的溫暖陽光從窗口射進來,透過無數浮游微塵,映入葉辰淵那雙帶著符文刺青的眼睛。

葉辰淵左手捧著一卷甚是古舊的典籍,盤膝獨坐在寧靜的房間地上,身體凝止有如雕像,就連灰白的長髮也無一絲揚動。他略垂著頭,細讀書頁上每一行墨跡久遠的文字:

「有劈槍者 貴坐膝 槍頭起不過五寸而下 後手一出 以擊其手 有纏槍者 先虛搭 彼轉下 我從上轉右而下 復下轉左而拿之 有流槍者 龍來或左或右 我身稍退 隨其左右而劈之 待龍老直搗其主 有擊槍者 左右擊之 即繼以纏 入死龍之法也」

葉辰淵偶爾伸手揭開下頁,又馬上回到有如入定的姿態。如此良久,終於讀完最後一頁,這才雙手輕輕把那典籍合上,閉目吐了一口氣。

書冊的封皮上,有古雅的大字,寫著《峨嵋大手臂傳習錄》。

這一部峨嵋派秘籍,葉辰淵已是第四次讀完。在他身邊的地上,還堆疊著數十部相似的古籍,大多他都仔細讀過,只有一些內容太過粗淺的,又或是有譜而無招的目錄,他略翻一回後就擱到一角。

葉辰淵放下那部《大手臂傳習錄》站了起來,走到房間的窗子前眺望。

此地為前峨嵋派——現在已成了武當派峨嵋道場——的總本山「鐵峰樓」頂層經書閣,位處峨嵋山伏虎山麓,窗外就是有名的虎溪禪林,一眼看去,幾許參天古樹,在太陽下泛著翠綠的光華。

自從降伏峨嵋派至今,不覺已過了半年。

先前武當派四齣遠征,吞併收納了他派之後都不久留,只是將門派招牌換掉也就了事;少數較有實力的道場,也都只留三兩個資深的「兵鴉道」弟子處理接收事宜。

可是峨嵋乃是歷來首個被武當吞併的「九大門派」之一,自然非同尋常。葉辰淵與四川遠征軍一直駐留在「鐵峰樓」,首要之務是穩住原峨嵋派上下師長弟子,防止他們生起叛脫之心,並在這段時間將峨嵋派已投降的消息向外廣傳,斷了他們的後路。

峨嵋派畢竟紮根數百年之久,在成都一帶以至四川一省,出山弟子甚為眾多。尤其峨嵋派擅長槍棒,最適合軍旅戰陣使用,有軍籍的峨嵋弟子為數不少,關係和勢力不容忽視,要是容讓他們聚集可不易對付。最好的防止方法,就是將峨嵋派不戰而降之事大加傳揚,盡毀其門派尊嚴,令他們失去號召徒眾的名份。

這卻並非葉辰淵最關心的事——峨嵋要反叛,也就隨他們吧。已經征服過一次的對手,他有隨時戰勝的絕對信心。

葉辰淵如此長留峨嵋,甚至聽聞了姚掌門獨入關中的消息,也沒有趕回武當山去,為的是另外兩件事情。

第一是要吸收、參詳峨嵋派的積聚數十代的武功精華。這是任何好武之人都不願錯過的黃金機會,更何況像葉辰淵這等為劍而生的狂熱武者。半年來他每天都至少花一個時辰在這經書閣里,仔細研讀峨嵋派歷代留傳下來的槍譜拳經和心法要訣。

只是閱讀譜籍當然還遠遠不夠——武道,是依靠人傳承的,沒有一代接一代活生生的習武者,什麼高級的秘笈都不過是廢紙一堆。

在葉辰淵命令下,峨嵋前掌門「神龍八槍」余青麟及以下資深弟子,都輪番演示了本派各種武學。要將無價的本門秘技,巨細無遺地披露在征服者眼前,他們自然不情不願。可是又有什麼選擇呢?自余青麟大開山門迎接武當遠征軍那一天,他們已經再沒有抗拒的餘地。

峨嵋派不愧為屹立武林數百載、歷史比武當更悠久的頂尖大派,其槍棒之術,不論勁力運用和招式戰術都極為獨到。掌門余青麟的武功,雖與同屬四川的青城派何自聖仍有一段距離,但一手峨嵋大槍的功法,仍教葉辰淵看得讚歎。

——峨嵋敗給武當,輸的是意志。

葉辰淵雖然只精於劍法,武當派也非主修槍術,但任何武學都有相通之處。這半年裡他儘力吸收、領會峨嵋武道的精要,是要帶回武當山,以助武當派武功更上層樓,成全「天下無敵」的霸業。

葉辰淵觀看峨嵋眾弟子演武,除了參詳武功,同時也為了第二件事情:從中挑選具有潛質的年輕弟子,帶入武當山門牆。

這是武當征服他派之後的一貫做法。過去臣服的都只是些小門派,值得挑選的人才寥寥可數;但像峨嵋這等大門派,能拜入山門,而又堅持數年而不被刷下來的,自都是千挑萬選、擁有「先天真力」的好材料。其中有的已屆中年,對峨嵋感情深厚,難令他們全心轉投武當,因此葉辰淵只選年紀輕的。

不過潛質與年紀都還是次要。要拜入武當山,還得有一個更必要的條件:執意追求「最強」的火熱慾望。

如今葉辰淵已經選定了其中十三個前峨嵋弟子,他們也都一一答允了——武當山上,從來沒有一個被迫進門的人。

葉辰淵看窗外樹林風景,心裡默想:差不多是時候回去了……

這一面窗戶正好向著北方。相隔數百里,當然不可能真的看見青城山,但葉辰淵極目遠眺,心中又再懷想那教他心弦震動的身影與劍光。

何自聖。那一戰的每一時刻,每一記交鋒,葉辰淵都清晰記憶在心裡,每天都總有個時刻會在眼前的虛空處重現。有的時候是在睡覺時,醒來的他渾身發燙。

數年前挑戰姚蓮舟掌門之位失敗後,葉辰淵以為此生都不會再有另一位如此震撼的對手。想不到在自己的劍士生涯已經到達頂峰的末期時,還會遇上一個。這是死而無憾的幸福。

葉辰淵心裡從來沒有認為自己打贏了何自聖。

——我只是殺死了他而已……

他許多次暗裡想像比較:何自聖若無眼疾,跟姚掌門對決,勝負將如何?始終他都沒有答案。

然後他驀地明白:試圖比較兩個在自己之上的人,那是多麼可笑的事情。

葉辰淵臉朝天空,那平日冷峻如劍鋒的眼神,此刻有種彷彿看破的空靈。

他已決定從此封劍。四川遠征乃是他最後一仗。何自聖是他最後一個對手。回武當山之後,就把遠征的任務交回給師星昊或者姚掌門主持吧。

——我這餘生,將在心裡繼續與何自聖的幻影戰鬥。

這時經書閣的房門外有人輕敲。

「進來。」葉辰淵從深沉的思考中醒來。

推門而入的是個身材修長、臉皮白凈的年輕人,名叫楊真如。

「副掌門,打擾了……」楊真如拱了拱拳行禮。「『兵鴉道』的師兄們說有要事稟告,請副掌門到樓下內堂。」

葉辰淵沒有答應,只是負著手走出房門去。楊真如把門帶上,就隨在葉辰淵身後走。

這個楊真如喚「副掌門」時甚是自然,但他並非武當「兵鴉道」遠征成員,而是原峨嵋派弟子,更是前掌門余青麟親傳。如今已經被葉辰淵選定為十三名帶回武當山的人才之一。

葉辰淵在「鐵峰樓」二樓的廊道走著,途中遇上峨嵋道場的人,都朝他敬畏地行禮。

「鐵峰樓」本有峨嵋武者二百餘人,而武當「兵鴉道」不過三十來個。與數倍的臣服者同居一地,其實並不安全。可葉辰淵在「鐵峰樓」里外出入,不單沒帶弟子,連「坎離水火劍」都沒攜在身。

最初「兵鴉道」的弟子勸告副掌門小心。但葉辰淵只是冷冷回答:「如果他們以為用暗算手段能夠復興峨嵋派的話,就儘管給他們來吧。」

葉辰淵這等氣度,反倒令峨嵋好些年輕弟子折服。比起窩囊的余青麟,他們真心感覺不如跟隨這個征服者更好。楊真如就是其中一個如此相信的人。這幾個月來他已成了葉辰淵的近身,安排調度其起居。

楊真如默默跟在葉辰淵身後走,不言不語。雖然已經決意隨同副掌門去武當山,但看見一個個從前的峨嵋派同門,向葉辰淵及其他武當弟子卑躬屈膝的情狀,他心裡還是有些刺痛。

——本來,我們是傲視蜀中的峨嵋派啊。

楊真如也知道,有的同門在背後怎樣罵他是背祖忘宗的叛徒。這一點他倒是沒有半點愧疚:向武當派投誠,又不是他的決定。假若當天掌門師尊決意拿起槍桿一戰,他願意為門派而死;又或者他的師父並不是余青麟,而是師叔孫無月,他也會甘心離開峨嵋山門追隨而去……

楊真如輕輕搖頭。再想這些還有什麼用?都過去了。自己還有將來啊。今年才二十七歲。而且峨嵋派既已正正式式成了武當派峨嵋道場,我去武當山也就只是轉移到本派的總館深造而已,又有何背叛可言?……楊真如心裡不想再留在這充滿敗喪氣氛的「鐵峰樓」半刻,恨不得今天就出發離去。

葉辰淵雖未回頭,卻似感應到楊真如心中思緒。

「我們快要走了……你都準備好了嗎?」

「弟子沒有什麼要準備的。」楊真如恭謹地回答:「只帶一人一槍就行了。」

葉辰淵沒有回應,只是略略點頭。楊真如知道這已經是副掌門最大的讚賞。

兩人下了樓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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