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群龍聚首

虎玲蘭的指頭上,再沒有刀柄纏布那觸感。

這瞬間,她感覺自己已然必死。

那短促的時刻,她並沒有後悔千里遠來中土送命。

她只是回想起許久以前,在薩摩那一夜。閃電映照出荊裂的那個壯碩背影。

然後是在成都街巷裡,那個漆黑的夜晚。兩人背靠著背。彼此感覺到體溫、汗水與顫震。一種用家鄉話也無法形容的親密感。

在美麗的巫峽山水之間。木刀互砍的清脆聲音。陽光底下冒著汗水的笑臉。

黃色泥土的高原路上。馬蹄嘀噠。一起追著不斷下沉的夕陽。乾旱的風迎發吹拂。

這些,都不再有了。

可是她還是覺得:值得的。

然而虎玲蘭還是有點低估了自己。畢竟她是武風繁盛的九州薩摩國里,最權威的武家島津一族內最強的劍士。

「燕飛」的攻擊力始終不同平凡;而錫曉岩那「裹腦刀」反斬,就算加上左掌幫助,勁力並不如平日的正手「陽極刀」般猛勁。

這兩刀交拼之下,錫曉岩承受了極大的刀壓,全身都氣血翻湧,本就窒礙了動作;右足底下更因為抵不住那壓力,屋瓦突然給他踏穿了,身姿頓時崩潰,整條腿陷入到膝蓋。原本馬上反擊的一刀,再斬不出去。

虎玲蘭心神雖散渙,但久經修練的身體,還是能自動反應,躍步飛退了開去。

往上飛出的野太刀,在空中打了十多二十個圈,撞破了屋頂尖的瑞獸裝飾,才跌到下方街心。

虎玲蘭發覺竟保住一命,驚魂甫定,但亦未心亂,反手從腰帶拔出貼身短刀,仍朝著姿態狼狽的錫曉岩戒備著。

——只要還有一口氣,手上還有最後一柄刀子,她都不會就此認命。

但下面眾人看見虎玲蘭丟了主力兵器,都知她敗象畢露。他們心情各自不同,有的因為同仇敵愾,對虎玲蘭不能為他們打敗武當弟子感到可惜;但也有的人想法比較複雜:武當派的人要是給一個東瀛女子打勝了,他們這些中土的練武男兒,豈非大失面子?因此心裡反倒慶幸是錫曉岩贏了……

錫曉岩半跪下來,伸手支住屋瓦,把插進破洞的右腿拔出來。表面上他這狀況頗為尷尬,但他心裡清楚,全是因為承受了虎玲蘭那猛烈的刀招所致,故此並不感到半點難為情,只是默默站起,將長刀垂在身側,凝視反握短刀的虎玲蘭。

剛才失去了反擊之機,當然是有些可惜;但錫曉岩心裡又暗暗慶幸,沒有將虎玲蘭立斃刀下。

實際上已打敗了虎玲蘭,錫曉岩此刻戰意已經消散,這才有閑暇俯視下方。他看見各門派的敵人都已聚在街上,顯然是給三位師兄趕出「盈花館」。掌門既已平安,他就更沒有與虎玲蘭繼續戰鬥的理由。

就在錫曉岩將要還刀入鞘之前,卻有兩條身影從一邊屋檐翻躍上來,同時發出「嗆」的一記拔刃出鞘聲。

「蘭姐,接著!」

一道金黃亮光從後平飛向虎玲蘭。虎玲蘭聽得那嬌聲呼叫,眉頭立時展開,轉身就將那映著金光之物抄了在手。

錫曉岩一看,虎玲蘭手上多了一柄四尺有餘的長劍,造型古雅,蓮花狀的劍鍔上有蟠龍雕刻,泛金的幼長劍身顯得鋒銳無比,一看即知並非凡品。

正是青城劍派鎮山之寶「龍棘」。

上了屋頂兩人,當然就是燕橫跟童靜。他們擔心虎玲蘭能否抵敵武當弟子,故此沒有躍到窗下,反而踏著窗框攀跳上來,卻見虎玲蘭手上已失野太刀,仍在跟那形相兇狠的錫曉岩對峙。燕橫一示意,童靜就拔出他背負的「龍棘」,拋給虎玲蘭禦敵。

兩人走到虎玲蘭身旁。燕橫看見虎玲蘭額角流血的傷口,露出憂心的眼神。虎玲蘭卻微笑向他搖搖頭。

「我說過了。」童靜向她笑著說:「我一定會把燕橫帶回來的。」

虎玲蘭不禁皺眉:「你讓我擔心得要死。」她左右看看兩人,見他們都無恙,也就將「龍棘」雙手握持架起來,遙遙指著錫曉岩。

燕橫這才有時間打量錫曉岩,看見他的怪臂很是驚訝。不知怎的,總覺得這武當弟子的樣子有些熟悉……

「哇!這傢伙好噁心!」童靜看見了更忍不住吐吐舌頭驚呼:「是天生的嗎?」

錫曉岩被這麼一個年輕女孩當面奚落,卻是在這種對峙的景況下,惱怒不起來,一時不知該作何種表情。

童靜這句「是天生的嗎?」,令燕橫想起一件事:過去他也見過一個身材古怪的人,心裡亦有同樣的疑問。

——那個叫錫昭屏的傢伙。

燕橫再看錫曉岩的臉,跟記憶相對照,立時恍然。

——是親人。

一想起錫昭屏,燕橫盯著錫曉岩的眼神,自然就流露出恨意。他再次拔出「虎辟」,連同手上的「靜物右劍」,雙劍朝對方擺開架式,姿勢與先前室內跟姚蓮舟對打時無異。

——也很像何自聖生前的「雌雄龍虎劍」架式。

錫曉岩未知這小子是何人,對他如此仇視自己,感到有些奇怪。但錫曉岩本來是個直性子,也不深究,看見又有人要來挑戰,他露齒一笑,再次將長刀舉到肩頭上。

街上眾人見燕橫毅然與這可怕的武當弟子對峙,再難相信他是武當的內奸,紛紛以狐疑的目光投向顏清桐和董三橋。董三橋沒怎麼理會,還在照料重傷的韓天豹;顏清桐卻渾身不自在,想快點轉移視線,也就抓住一個受傷的秘宗門人問:「屋頂那武當派的,我之前看不到他怎麼打。很厲害的嗎?」

那秘宗門人面有難色,吞吞吐吐地回答:「我們韓師叔……這樣……就只是一拳……」

「你是說一拳把韓前輩打成這樣子?」顏清桐惶然,再次抬頭仔細觀看錫曉岩。

——剛才決定撤退,也許是押對了……

突然一陣急密的聲音,自西面的街道傳來,起初不大,漸近漸響。

是馬蹄聲。

不一會兒就有一騎從街上奔至,站得較近街口的人紛紛躲避。馬兒如箭似疾速越過人叢,再衝出半條街外,才霍然勒止。

健馬人立,騎者將之順勢撥轉,顯出一手極俊的騎功。這時眾人才看見那年邁騎者的臉孔。

老者早就把斗笠撥下掛在背後,髮髻凌亂,白髮飄揚,那輪廓剛毅的臉本甚威嚴,這刻卻露出像孩子般的燦爛笑容,上排右側一隻鑲銀的牙齒,在太陽下閃出光芒。

群豪里有數人認出這老者。其中一個就是顏清桐。他不禁高呼:

「飛虹先生!」

眾人聽了,心頭一陣振奮:這頑童般的老騎士不是別人,正是甘肅平涼崆峒派當今掌門練飛虹!

崆峒山武道歷史悠長,「八大絕」武學威鎮關西,為當代武林「九大門派」之一,這次更是掌門人親臨,本來惴惴不安的群豪見此強援,心裡登時鎮定了許多。他們細瞧練飛虹身上五花八門的兵器,更知不假。

「早就說了,我必勝無疑!」練飛虹舉起拳頭高呼,甚是奮亢。他才剛到此,又未有出手,到底說「勝」了什麼,眾人皆摸不著頭腦。

甘、陝兩省相鄰,顏清桐因為押鏢的關係,過去曾與練飛虹有過兩面之緣。他見練飛虹竟在此際才趕到,心裡不禁暗暗咒罵:你這老傢伙,早一點來幫忙,我們剛才就不用那麼難看了!

「飛虹先生,你來得正好啊!」顏清桐上前恭敬地拱手行禮。他想,只要好好拉攏這位掌門人,就能挽回自己在群豪里的地位,先前的窘態都可一掃而空。「我等後輩已在此久候多時,等著前輩來主持武林正義!」

練飛虹正興奮中,瞧一瞧顏清桐,似乎不太認得他,又好像完全聽不明白什麼「武林正義」之類。他左右看看聚在街上眾人,皺眉問:「怎麼了?你們已經打完啦?」

顏清桐愕然不知如何回答,又不經意地瞧了瞧屋頂。練飛虹隨他視線望上去,看見上方的對峙,眉頭馬上展開來:「啊,原來還有人在打!」

這時西面一條小巷,又有三個身影奔出來,都是徒步走路。眾人看見,那三個跑得滿臉是汗的男子,其中二人提著纓槍長劍,一走到街上就霍然止步,警戒地看著街上的人,又瞧著馬鞍上的飛虹先生。

練飛虹看見他們,笑得合不攏嘴。

顏清桐急忙問他:「前輩,這些……是你的門人么?」

「才不是啦!」練飛虹擺擺手:「我在那邊街上碰到這幾個武當派的,就比賽看誰最快趕到來。嘿嘿,結果大家都看見了,是我贏啦!」

群豪一聽聞,來者又是武當派弟子,登時一陣緊張,站得稍近那三人的,都惶然再退開一些。

李侗和焦紅葉乍到,未知這「盈花館」刻下形勢,只是直覺這些包圍在妓院外的人已無甚戰意;抬頭卻見屋頂上一個古怪又熟悉的背影,正是錫曉岩在以一對三。敵人里有兩個都是女子,一個還是小黃毛丫頭,那男的也不比這姑娘大多少。李侗等雖感意外,但也對錫曉岩沒有半點兒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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