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入關

燕橫已經是第三次從馬背上摔下來。

憑著武者過人的反應,他的身體在著地前一瞬間,像貓兒般翻成面朝地上,以雙足先著地,卸去了大部分的力量,這才往旁翻滾出去。燕橫生怕被馬蹄踏中,還順勢滾開了幾尺才停定。但他實在反應過敏,那棕色的駿馬早就奔開十幾步,然後慢慢停了下來。

馬兒停步後,還回過身來,瞧向墮下的騎者,可見這馬性情溫馴,並非它把燕橫顛下來。

事實是,燕橫平生沒有騎上過馬背——青城派有戒條,除了藝成滿師下山者,不得乘騎車馬。

其實青城弟子滿師而離開青城山的,歷來寥寥可數。不過為防備緊急需要,青城派年資較長的「道傳弟子」,都會學習騎術。燕橫真正當上青城「道傳弟子」只不過一天而已,當然半點騎術都沒有學過。被何自聖帶上青城山之前,他不過是個貧農小孩,騎馬更加是比造夢還遙遠的事情。

荊裂和虎玲蘭一起撥轉馬首踱回來,看看燕橫有沒有受傷。

燕橫沮喪地起立,一邊拍拍衣服上的黃土。

荊裂嘆氣搖搖頭:「你再這樣子下去,我們一個月也到不了關中。」

他們三人離了四川已有七天。「岷江幫」的船員,果然是航行的好手,貨船自出了巫峽,沿大江東入湖廣荊州,從荊州府轉駛進支流漢水,往西北溯河而上,經襄陽府到達老河口,航速甚快,竟花了不夠十日。

在老河口下船,他們三人便得開始走陸路,打算從武關過秦嶺進入陝西。三人還沒有下船,「岷江幫」的人早就在老河口的碼頭上,備齊了馬匹和遠行各種所需物品,還有通過各地關卡的許可文引,十分周到。

他們連續航行了許多天,中途沒有停歇過,燕橫在甲板上早就感到腳下虛浮,一踏上碼頭的土地,他馬上鬆了一口氣,有一種很踏實的安全感。可是接著又看見一匹通體毛色深棕、身軀高駿的馬兒就在面前,燕橫不禁緊張得胃囊都縮了起來。

在碼頭時,燕橫看著荊裂瀟洒地跨上馬背的姿態,很是羨慕;但更令他意外的,是虎玲蘭的騎術,似乎比荊裂還要嫻熟。

虎玲蘭已經很久沒有騎馬,上了馬鞍後很是喜悅,俯下身來抱著馬頸,手掌來回撫摸著鬃毛。

她八歲時就瞞著父親薩摩守,跟著島津家的幾個兄長,第一次坐上馬背,比她開始修練劍術還要早。父親後來得悉,要再阻止也來不及了。那時候他就知道,這個繼承了島津家高大身材的庶出女兒,不會長成一個普普通通的千金小姐,索性就讓她自由學習各種弓馬刀劍的武藝。

見到虎玲蘭的騎姿,燕橫更不好意思說自己不能騎馬,只好硬著頭皮嘗試。

——女孩子都會的事情,我也學得懂吧?……

結果每次一坐上那陌生動物的背上,就緊張地覺得整個人都失控。雖然已經牢記了荊大哥教他的基本騎功,但他越要死命坐穩,就越是感到快要跌下來。最後也真是跌了下來。

這時虎玲蘭替他把馬兒牽了回來。她把野太刀掛在馬鞍旁邊,背上卻掛了一把長長的角弓和箭囊。這是在老河口整備行裝時,她特意叫「岷江幫」的人找來的。

——「你有了遠投的兵器。」虎玲蘭當時微笑,指一指荊裂帶著的鴛鴦鉞鏢刀。「我也要弄一套啊。否則會輸給你。」

燕橫在生自己的氣,從虎玲蘭手上接過韁繩。

「沒辦法了。」荊裂摸摸下巴的鬍子。「這樣子我們趕不了路。你還是坐我背後吧。」他指一指虎玲蘭又說:「還是,你想坐她背後呀?」

「我可沒所謂。」虎玲蘭清脆地笑著說,令燕橫一陣臉紅。

「再讓我試!」燕橫眼睛充滿決心地說,手指緊緊捏著馬韁。

——我總不能夠事事都依靠別人的啊。

「好吧。」荊裂說完便撥轉馬頭。

燕橫爬上了馬鞍。旁邊的虎玲蘭伸手拉他,幫助他坐定。

「謝謝。」燕橫說著馬上放開虎玲蘭的手掌。跟這美麗的姐姐手拉手,令他很尷尬。

「我告訴你。」虎玲蘭在鞍上側身,向燕橫湊近過來。燕橫嗅到她發上傳來的淡香。「騎馬,不要太緊張。」

「是嗎?」燕橫收斂心神,凝視手上的韁繩。

「讓它跑,不要想著每一刻都控制它。」虎玲蘭撫一撫燕橫座騎的鬃毛。「放鬆身子,讓它帶著你。只要給它提示,讓它知道你要走多快,走哪一邊。這是匹好馬,別擔心。」

燕橫好像有些明白了,點點頭。

虎玲蘭策馬開步,但刻意走慢一點兒,引領著燕橫的馬。

燕橫想起來:荊裂曾經說過,武者對敵,要心如浮舟。他細想,這也許跟騎馬之道是相通的。

他的身體開始放鬆了一些。之前每當馬兒開跑時,他一味本能地跟那顛簸對抗,但越是死命坐穩,越是硬受那搖蕩之力,因此才會給摔下來;如今身體放鬆,吸收了那搖晃顛簸的力量,反而感覺重心更穩定。經虎玲蘭的提點和自己仔細思考,他漸漸開始掌握騎馬的要訣,心裡很是興奮,卻也不敢大意,仍舊全神貫注。

過了一段路,燕橫騎得更順暢了。他畢竟是受過嚴格訓練的武者,整天都跟身體操作的方法打交道,只要一抓到訣竅,身軀很快就能夠學習和保持正確的姿勢。馬兒也感到騎者開始適應,蹄步也漸漸加快了。燕橫有些害怕,但他知道既然必要趕快去關中,早晚要習慣更快的跑速,強忍著沒有勒韁,集中精神努力在騎。

荊裂和虎玲蘭不時回頭看看燕橫,看見他終於也能夠保持在鞍上,不約而同微笑。

雖然還未算很熟練,但是燕橫已經漸漸感受得到騎馬的痛快:四蹄帶著自己,飛快越過道路。遠眺那黃色的遠山與廣闊的大地,從前用腳走很遙遠,現在卻好像覺得,往哪兒都一蹴即至。道路變短了,可及的世界變得更廣大了。

這是自由的感覺。

燕橫大腿再夾,又催得馬兒加快。不知不覺間,他很自然地身子俯前,屁股微微離開馬鞍。座騎終於真的全速跑起來了。

「荊大哥!你看見嗎?我會騎了!」燕橫興奮高叫,像個小孩子。

「傻瓜!」荊裂回頭喊:「騎馬別說話!會咬到舌頭!」

燕橫馬上閉嘴,心裡卻在偷笑:荊大哥,你不也剛剛當了傻瓜嗎?……

三騎漸漸奔入了河南省地界,朝著入武關的方向進發。

荊裂等三人既是武者,體力過人,兩天日間都長時間策騎,亦未疲倦,倒是胯下的馬兒倦了。

到了河南西峽口,早有當地「南陽幫」的人等候,預備了馬匹給他們換乘。「岷江幫」勢力雖只限於四川一省內,但因經營河運,與鄰近省份的幫會都有聯繫(因此貨船入了湖廣省,一樣通行無阻)。「南陽幫」與「岷江幫」有生意關係,早就得飛鴿傳書,在西峽口接待荊裂等人。

匆匆吃過飯,換了馬,三人又繼續上路。越往西進,越是走上險奇的山路,不久終於到達了那雄偉的武關城塞。

這武關號稱「秦州四關」之一,自古就是兵家必爭之地,那要塞牆壁之高昂堅厚,又遠勝燕橫先前見過的成都城牆,教他大開眼界。

虎玲蘭也是看得出神。這中土的山城關塞,氣勢遠在她家薩摩國的城池之上。看著那城壁,虎玲蘭一時懷想起家鄉,有點黯然。

荊裂把「岷江幫」為他們預備的通關文引,出示予守關的武官,然後帶著兩人牽馬入關。

「要不是趕路,我們一定想辦法上城樓看看。從那關頂往下瞧,景色必定非常好看。」荊裂微笑,瞧著燕橫又說:「欣賞這等風景,能夠增長氣概,也是修練之一。」

燕橫聽見,心裡不禁想:荊大哥那份不凡的氣概,必也是長年在大海風光中培養出來的吧?……

——燕橫懂得騎馬之後,只感覺對荊裂的仰慕和欣羨更加強烈,很想學他一般,再多去看看這個世界。

三人過了關,也不停留,在陝西省境繼續西進,當天入夜前就到了商州,正式進入關中盆地。

「今夜在這兒休息。」荊裂說著,拿起「岷江幫」給他的地圖:「明天我們就可以到達西安府了。」

「我們不是要上華山嗎?」燕橫問。

「去華山的大道也得經西安。」荊裂收起地圖。「何況過了這麼多天,武當掌門在不在華山也很難說。我們先去西安府,打聽一下消息。」他沉默了一陣子,又補充說:「我猜想不少武林人士,也都已經聚集在西安城內。」

一想到明天可能會碰上其他門派的武者,當中也許有輩份遠比他高的武林前輩,燕橫心裡就緊張起來。

——我可不能丟了青城派的面子。

他們進了商州縣城,時已近晚。荊裂也不多花時間了,就掏出銀兩來,吩咐守在城門的小卒,帶他們到「這兒最好的客店」。那小卒見了銀子,當然欣然帶路。「岷江幫」給他們的盤川很充足,行事起來自然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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