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武當山

侯英志站在山腳下,以崇敬無比的眼神,抬首仰視武當山嶽。

他驀然明白了:「天下無敵」的念頭,為何會在這兒誕生。

在青城派六、七年,侯英志時常對青城山那秀麗壯美的風景讚嘆不已;可是今天得見有「大岳」稱號的武當山,方真真正正感受到何謂「雄奇」。

武當山勢甚奇特,四周地勢低下,但到了中央卻是突然奇峰群起。特別在這早春時節,山色蒼翠幽深,散發著濃厚的古老神秘氣氛,難怪武當山自古被稱作「仙山」。

著名的「武當七十二峰」,一座座形貌猶如朝天的劍刃箭鏃,競相矗立,互爭氣勢;惟獨是被包圍在中間的最高峰天柱峰,如鶴立雞群般突出眾山,一柱擎天直沒雲端,如王者臨諸侯,孤高絕世。再細看周圍眾山峰,形勢又彷彿向著天柱峰俯首朝拜——這正是武當山著名的「七十二峰朝大頂」勝景。

——「天下無敵」的風景。

侯英志不知不覺流下眼淚來,雙手緊緊抱著那柄武當長劍。

只要是真正的武者,不可能拒絕這風景的震撼。

樊宗豁然明白,姚掌門往哪兒去了。

侯英志一想到此,胸膛就如火燒般灼熱起來。當中有自慚、羨慕與嫉妒,也有興奮。

因為他自己也快將成為他們的其中一人。

離開成都已有兩個多月。侯英志自十二歲拜入青城門下,這才是第一次出門,平生沒有獨自遠行的經驗。要在多山的四川走陸路,又不熟路向,故此多花了許多日子,才終於抵達。

然而這不是旅途的終點。

侯英志不明所以,雙手接過那碗。但見碗中盛的是深得接近黑色的液體,撲鼻一陣刺激的氣味。

在山腳下看守山門牌坊的,是一個屬於「元和觀」的小道士。在他領路下,侯英志步上以山石鋪砌的拜山神道,登至山麓,再轉往西行。

不一會兒,武當派的總本山——「遇真宮」已在眼前。

此地背靠鳳凰山,面朝九龍山,左為望仙台,右有黑虎洞,山水環抱,形勢佳妙,正是本朝初年,武當派開山祖師張三丰結庵修練之地。及後成祖皇帝朱棣大修武當,為張真人於此敕建「遇真宮」,永樂十五年竣工,落成殿堂房舍近百間,其後又逐漸增建。

那人自丈多高的門頂一躍而下,雙足著地的瞬間又向橫跳了一小步,那落地的力量即神奇地化去,無一點聲響。這功夫,不僅僅是武當派的「梯雲縱」輕功,而是把「太極」的化勁用於雙腿上,才能如此卸力於無形。

廣場的正對面,正是「遇真宮」主殿「真仙殿」。那朱紅牆垣的殿宇,高高矗立在飾有欄杆的崇台之上,廡殿頂四角單檐飛展,其非凡氣勢遠遠凌駕青城派的「歸元堂」。侯英志心頭不免又是一股震撼。

——這兒。就是這兒。

但同時侯英志感到奇怪。他原以為,矢志稱霸武林的武當派,其本部定必守備森嚴。怎料他從神道上山,一直入了「遇真宮」大門,竟還沒有遇過一個武當派的人。面前那廣場里只有幾名老役工在打掃,也是對他未瞧一眼。假如不知就裡,還以為這兒只是一座門庭冷落的道觀。

那帶路的小道士似對此地甚為戒懼,未有隨侯英志踏入宮門,在門外已匆匆告退。

侯英志不知如何是好。他心想,不如拉一個役工問問吧,也就踏入廣場里。

才在青石板上走了數步,侯英志突然止住了。

侯英志跨步踏進那琉璃瓦的八字宮門,眼前是個用青石板鋪得平整的大廣場,比青城派「玄門舍」的教習場廣闊得多。

「我知道的。」侯英志又說:「要不是我帶著這柄武當劍,恐怕已經血濺在登山的神道上。」

「你這小子,有意思。」

「原因很簡單。」樊宗笑說:「他們都到山裡各處練功去了。這本來就是『遇真宮』每天最冷清的時分。」

侯英志抬頭,看見一個穿著褐色衣服的身影,蹲跪在高高的宮門頂那琉璃瓦面上。

子曰: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

樊宗半跪在那殿門前的石階之上,俯首高喊:「弟子樊宗,受師兄之命,有要事急稟掌門,並請掌門出關下山主持!打擾掌門清修,弟子自知冒犯,願受責罰!」

「我沒有現身,是想看看你。」這男子微笑說。

侯英志明白他話中的意思:對方是借著觀察行走的步姿,判斷自己的武功高低和來路。侯英志自己當然沒有到達這境地,但他聽過青城派的師兄說,武者只要功力和經驗夠深,自然有這觀敵於微的能耐。

「那麼閣下必已知道……」侯英志雙手恭敬地舉起手中長劍。「我這柄武當劍,不是搶回來的。」

那男子的嘴巴又咧開了一點點。他面貌雖冷,但笑容卻真誠。「所以我說,你這小子有意思。」

侯英志還是舉著長劍,下身卻屈膝朝男子半跪下來。

「你幹麼?」男子揚一揚眉毛。

「葉副掌門有命,我一到了武當山,這柄劍便得交還同門長輩。」侯英志那英挺的臉,收斂了平日的傲氣,嚴肅地直視那男子。

「新入門弟子侯英志,拜見師兄。」

只有十四歲的林小丁,慌張地瞧著樊宗,只是搖頭。

「他說:『太慢了。』」小丁想把手掙脫。「就只這三個字。」

侯英志在成都時,已經從四川遠征軍的師兄口中聽聞,武當派的最精銳弟子皆被編入三大部。遠征軍全體一身黑色,正代表屬於「兵鴉道」。

他不知道,此刻他身邊的這位樊師兄,那一身褐色衣服,則代表了「首蛇道」精英的身份——「首蛇道」的駐外弟子如鄒泰,在外活動時自然只穿便服以保密身份;而像樊宗這等負責武當山警戒工作的「首蛇道」弟子,則穿褐色武服以作識別,並顯示更高階的地位。

「你是否奇怪,『遇真宮』里為什麼都沒有人?同門都到哪兒去了?」路上樊宗問。

「我知道。」侯英志回答。他心想,我可是練了六、七年劍的行家啊。不過他也無意急著說明自己的出身。反正整個武當派的人早晚都會知道。

桂丹雷又瞧了侯英志一會兒,猛然從盤膝坐姿中起立,一手就抓著侯英志的衣領。

「為什麼不在宮裡練呢?」

「地方不夠呀。」樊宗失笑搖搖頭。

侯英志聳聳眉。

——假如連這偌大的「遇真宮」也不夠,武當派弟子的人數必遠在他想像之外。

兩人說著就走到殿里。雖只是配殿,但那莊嚴的氣氛已令侯英志乍舌。

在樊宗帶引下,侯英志晉見正在殿內靜坐養氣的桂丹雷師兄。

四十來歲的桂丹雷,身形外貌幾乎跟樊宗完全相反,身材矮壯碩厚,令人感覺就像是一顆鐵球,圓鼓鼓地撐起那襲「鎮龜道」的墨綠色道袍。一頭亂髮像獅鬣般冒起散開,彷彿被雷電殛過,髮絲鬈曲乾旱而呈棕褐色。他額頭打橫刺了一行細小的奇怪彎曲符紋。袍服左胸襟處,綉著令武當派眾弟子欣羨的「太極」徽號。

——副掌門師星昊仍在京師侍候皇帝,鎮守武當山的要務,就暫交他這「鎮龜道」的資深弟子主責。

桂丹雷接過侯英志遞來那封有「太極」蠟印的信函。

「掌門正在閉關,師副掌門又身在外地。這信我代啟了。」桂丹雷雙手捧信過頂,略一鞠躬,然後拆開那蠟封。

讀畢全信後,桂丹雷一雙有如銅鈴的威猛眼瞳,直視跪在跟前的侯英志。

站在一邊的樊宗,雖未看到信的內容,但已猜知大概:剛才他觀察過侯英志的身姿,估量其武功修為,雖未臻高手級數,但亦必是從名門大派修學;信既是葉辰淵的,侯英志定然從四川來,那麼他不是青城派就是峨嵋派的人;樊宗看他腳步輕靈,似習劍多於習槍棒,八成是青城的殘餘弟子。

侯英志沒有抵抗。不是因為自知敵不了,而是他知道,自己轉投武當派,恐怕不能馬上得到信任。踏上山路之前,他已然準備接受任何的考驗或折磨。

但桂丹雷卻只是用了巧勁,把跪在地上的侯英志輕輕拉起身。

「走!」桂丹雷高笑,拉著侯英志的手掌。「還等什麼?既然拜入山門,第一件事就是去跟祖師爺叩個頭呀!」

要進武當派的聖地「真仙殿」,必先在殿前脫去鞋襪,潔凈雙足,方可踏上那深棕色的木板地。

「真仙殿」初建時,地面鋪的本來是青磚;但自從前代掌門公孫清還俗,改革武當派,將「真仙殿」改成修練武道的道場,就把地面覆上木板。

侯英志踏入「真仙殿」,首先自然是深被那尊巨大華麗、以真武戰神形態塑造的三豐祖師像震懾。那丈許高的銅像,通體鎏金,真武大帝/三豐祖師仗劍而立,足踏蛇龜玄武神獸,其形貌威儀之生動,雕刻工藝之精細,侯英志在青城山上的道觀從未見過。

曾經象徵去欲修真、出世成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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