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牙城酒

城樓之上,已經橫豎倒卧著七八個空酒瓶。看守城樓的那些衛兵,遠遠瞧著那五個危坐在西面月牙城牆 上喝酒的奇怪人物,只敢悄聲交頭接耳地議論,不敢上前干預他們。

因為衛兵知道,其中至少有四個人,是峨嵋山下來的武者。峨嵋派。猶如貴族一般,連官府也不敢冒犯。在整個成都城裡,除了蜀王府,他們愛去任何一處地方喝酒也沒有人能攔阻。

孫無月矮短的雙腿懸出三丈多高的牙城牆外,仰首把一瓶酒喝光,隨手就把瓶子往後丟,在石砌的城樓上摔個粉碎。

荊裂也在呷著酒,另一手則拿著已經幾乎啃光的雞腿——今天他還沒有吃過東西,加上剛才跟孫千斤夫婦打了一場大架,幾乎餓壞了。

荊裂吞下雞肉,朝孫無月微笑。

「前輩,看來你好像滿肚子都是悶氣。」

他把骨頭丟掉,又灌了一口酒。「發泄悶氣,最好就是打一場。不如再來讓我見識峨嵋派的槍法,如何?」

孫千斤大笑:「荊兄,像你這麼愛打架的朋友,倒真少見。」

他旁邊的妻子余輕雲「啐」了一聲,一拳擂在丈夫肩頭。「呸,你自己還不是一樣?」孫千斤聽了搔搔頭髮,笑著點頭。

孫無月單手握持那九尺余長的兵器,伸出城牆外,輕鬆有如提著竹竿的釣叟。那長兵恐怕至少有五六十斤重,足見這矮老者臂力如何驚人。

「峨嵋派……」孫無月沉默一陣子後收回長兵。「我們已經不是峨嵋派的人了。」

這句話一出,三個弟子臉色沉了下來。

最年輕那個弟子柳人彥,緊抿著紅潤的嘴唇,瞧了瞧荊裂,然後朝孫無月說:「師父……」

「沒關係。」孫千斤插口說:「打過剛才那場架,我完全相信荊兄。」

荊裂也收起了笑容,認真地瞧著孫無月:「前輩,是怎麼回事?……」

「我們已經離開了峨嵋。」孫千斤代為回答:「或者該說,是給逐出了。」

「什麼逐出?」孫無月猛然喝了一聲,腰肢一挺,坐在城牆上的身體,不用手掌幫助支撐就彈了起來,一下子站在牆頭上。這一手足見他控制身體的能力極高。

「是我們自己走的!」他繼續高叫。「留下來的是龜兒子!」

荊裂聽得出,峨嵋山上必然出了極大變故,也必然與武當有關。但他覺得不便胡亂猜測,也就等孫無月他們說出來。

孫千斤見父親如此激動,也只好代他解說:「幾天前,武當派的葉辰淵,著人送了封信來峨嵋山『鐵峰樓』。」

「鐵峰樓」就是峨嵋派武者的根據地。一如青城派,峨嵋武術早已跟寺廟脫離,成為俗家門派,在山上另立修練武功的道場,這「鐵峰樓」就建在伏虎寺後山的虎溪禪林。

孫千斤繼續說:「這信的內容,大概荊兄也猜得出……哼哼,『天下無敵』,也真大口氣!信中還說……」

「還說已經滅掉青城派?」荊裂問。

孫千斤點頭。「青城派在四川跟我派齊名,雖然過去也生過嫌隙,但都早化解了,可算同氣連枝。滅青城派,是要向我們示威。」

「也是為了防止你們峨嵋、青城兩派聯軍,跟他們武當派對抗。」荊裂說。看見武當在青城山斬草除根時,他已經想到這一理由。

孫千斤嘆息搖頭。「哪料到,我派掌門讀了那封信之後,就決定……決定要跟武當結盟。」

荊裂頗感意外。峨嵋派當今掌門、號稱「神龍八槍」的余青麟,武名天下響徹,卻會作出這樣的決斷。

「余掌門他說……」旁邊的柳人彥介面:「青城派與我們實力相當,尚且逃不過慘敗,可見武當派實力之強……對抗無益,不如與他們結盟,共圖稱雄武林的大業……」

「稱什麼雄?」孫無月又大呼:「我這混蛋師弟,根本就是怕死,怕敗!當年師父傳位給他,我確知他武功勝於我,對他接任掌門心悅誠服……今天看,我跟師父都是瞎了眼!峨嵋派五百年的基業,都要毀在他一人之手!」

——峨嵋武術自宋代開始由僧道傳承,其實際源流難以考據,只是籠統號稱五百年歷史。

「我跟他吵了一大架,他還是堅持這個混賬的主意。老子在峨嵋山四十幾年,有生之年可不想親眼看見,峨嵋派打開大門迎接一干外人來作主!我一怒之下,也就走了。」

孫無月說著,怒容又變成失望。「這些年來,門派里由我親手調練的弟子沒上百也有七八十個……可是這一走,跟著我的就只有兒子媳婦,還有……」他摸摸柳人彥的頭。「兩個最小的弟子,人彥和他的哥哥柳人英——他現正在城東的客棧那一頭,監視武當派的舉動。」孫無月嘆息。「我只好認命,不懂得教——教不出多少個有出息的傢伙。」

孫無月那身軀雖矮小,站在牆頭上的姿態,卻令人感覺到很巨大的存在。可是風一卷過,吹動他那花斑白髮,漸斜的夕陽映在那張滿是深刻皺紋的臉上,又顯露出無比的落寞。

荊裂瞧著這位前輩名宿,竟臨到老年才被門派離棄,很是感觸。

荊裂回想起:從福建那片面朝無際大海的灘頭開始,展開這場「追逐武當」的旅程,途中遇過許多同樣遭武當滅門的殘餘弟子。他邀請每一個加入他的旅途。結果至今只有燕橫一個。

「擁有共同志向的人,即使只得一個也足夠。」荊裂感嘆地說。

原本消沉的孫無月一聽這句話,年老的眼睛頓時一亮。那裡面還有未燃盡的烈火。

「不客氣說,貴派的余掌門,太傻了。」荊裂又說。「武當派已經擺開了姿態,明說著,求的是『天下無敵』四個大字。那就是要當武林的霸主。君王的龍床,豈會多容一人睡覺?要與武當結盟,那是一廂情願。」

「荊兄……」柳人彥插口問:「你剛才說親眼看見青城派如何給打敗。那武當副掌門葉辰淵……武功如何?」

荊裂沉默了一會兒。四個峨嵋武者都凝視著他。

「我實在是非常幸運。」荊裂終於開口。「要不是有何自聖掌門,我才沒機會看見葉辰淵武功修為的底子。」

孫千斤動容。這話出在一個剛打敗了他的人之口,自然分量十足。「他……功力真有這麼深?……」

孫無月則早就有個大概。何自聖還未接任掌門的青年時代,孫無月已經跟他認識,雖非深交,卻見過他早年一次和峨嵋弟子交流時所用的劍技。孫無月對於何自聖的修為何等高超,心裡有個底;葉辰淵能夠單挑擊殺他,自然也是個可怕人物。

荊裂一邊呷著酒,一邊講述他親眼所見葉、何那一場高手比拼。當說到何自聖因為眼疾而中劍那結果時,峨嵋四人都不禁頓足嘆息。

聽完後,孫無月更是臉色煞白。

荊裂接著又說出,他目睹青城派的劍士,如何被武當「兵鴉道」弟子屠殺的情景,聽得他們心寒。余輕雲更激動得捂住嘴巴,但並沒哭出來。

「我不明白……」柳人彥咬牙切齒地問:「為什麼武當派會變得這麼強?」

孫無月撫須。「詳細的我倒不清楚。但這肯定跟他們殲滅物移教有莫大關係。也許公孫清當年打敗物移教後,搶得了許多邪派武功的奧秘,將之糅合武當原來的正派武功,至有如此威力。」

「所謂邪派武功是怎樣的?」他兒子問。

「以我所知,物移教有各種殘害身體和施用藥物,以迅速催谷功力的邪門法子。」孫無月皺著白眉說。「而且他們調練弟子的方式非常殘酷,過程里死傷不少。但他們人人信奉邪神,以為即使殘廢死亡,也是向神明奉獻,因而前仆後繼地投入犧牲,非常可怕。」

「我不同意。」荊裂卻說。「我認為武道沒有正邪之分。武者只有弱、強和更強。」

「修鍊卻自傷其身,那不是正道。」孫無月搖頭。

荊裂指一指獨眼的孫千斤。「孫兄傷了這隻眼睛,我猜也不是天生的吧?」

「這不可相提並論。」孫無月堅持。

「武道就是生死之道。哪個武者不用身體性命來賭?」荊裂撫一撫臂上那些新傷。「而且我看,所謂邪功的威力也給誇大了。不然當年的鐵青子,不能帶著三十幾個武當劍士,就把物移教總壇夷平。」

「也許像爹說的,那邪功在混合了武當原有的正派武功後,他們今日才這樣厲害。」孫千斤說。

「我想也許是有一些幫助。」荊裂點頭。「但我相信更重大的影響,是鐵青子——也就是後來的公孫清——被物移教那種峻烈的練功方式啟發了,於是開始改革武當武術,拋棄了原有傳統的許多枷鎖,經過這二十幾年,才會有這麼驚人的進步,然後生起『天下無敵』的念頭。」

孫無月等人聽了,覺得大有道理,同時點頭。

「前輩。」荊裂又問:「四位這次離開了峨嵋,有何打算?到來成都,也是為了找武當派吧?」他目光收緊,凝視孫無月好一陣子,才再開口:「前輩想挑戰葉辰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