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童大小姐

燕橫感到很是不安。在岷江幫借路費,本來就是荊裂的主意,他卻半途不知去了哪兒。雖然上次「五里望亭」,燕橫已經有跟江湖人物打交道的經驗,但那次畢竟都有師尊的安排,又有張鵬在身邊。現在只得自己一個,他擔心待會兒進了岷江幫總號里,是否應付得來。

——假如他們問起青城山的事情,要怎麼回答?

燕橫一想起師父何自聖跟師兄,不免又一陣悲傷,手掌不由緊緊握住「龍棘」。自從青城山事變以來,他馬上又有荊裂作伴,直到此刻才真正第一次孤身一人。在這座陌生的城市裡,被這些陌生的人包圍,燕橫格外感到強烈的孤寂。

轎子到得老虎巷,那座像會館的岷江幫總號已在眼前。敞開的朱漆大門,左右掛著寫了「江」字的大紅燈籠,門匾上書「江河總號」四個大字,兩旁牆壁上插滿旌旗,旗上寫的都是「一帆風順」、「和氣生財」等吉利字句。

岷江幫乃是四川成都府一帶最大的幫會,主要生意是江上船運,包攬了當地官府五成以上的茶鹽運送,財力頗巨,這座總號自然氣派不凡。

燕橫隔著轎門看過去,心裡不禁想起灌縣那個庄老爺子和麻八。

——他們都是同一類人吧?

燕橫生在農家,當時雖然幼小,仍記得不時有從附近鎮子來的結黨流氓,到村子裡索要食糧銀錢,搞得雞飛狗跳的情景,他打從心底就對這類江湖人沒好感。

沙南通陪笑著迎接燕橫下轎。聽了張三平的情報,沙南通那敬畏之情更倍增。

燕橫踏出轎子,舒了一口氣。這一程他坐得很不習慣,感覺好像比平日早課練劍還要疲累。

卻在這時,另有一大幫人,鬧哄哄地從巷道另一頭過來,大概三十幾人,也是走往岷江幫總號的大門。

燕橫好奇細看他們在鬧什麼。原來那人群中,一個年輕男子被綁住雙手,給兩名大漢左右挾持,連推帶拉地硬是強迫著走向大門。

那男子比燕橫也大不了幾歲,已經哭得涕淚滿臉,鼻子紅通通的狀甚可憐。他樣貌頗是俊秀,臉皮白凈,加上一身已因糾纏而破爛的錦衣,看來應是有點家世的富人子弟。

「不要……不要……」年輕男子不斷哭著乞求,聽得燕橫皺眉。那群漢子卻樂得大笑。

這些江湖幫會的是非,燕橫不想多加理會。沙南通連聲向燕橫說著抱歉。

年輕男子看見那總號的大門,似乎知道自己一進去後,這生也不用出來,雙腿發軟跪倒了。那兩個大漢托著他的腋窩把他提起來,繼續拖向大門。

「哼,你這龜兒子欠的債,進去之後就一次還來!」其中一個大漢從腰間拔出短刀,架在青年頸上,同時獰笑著說。

燕橫聽見這話,加上剛剛才去過岷江幫旗下的「滿通號」賭坊,他猜想是賭博的錢債糾紛。

另一名漢子則呼喊:「快叫大小姐出來!說我們抓到這龜兒子了!」兩人依言奔入大門裡。

「我不要……」那男子絕望地哀號。

燕橫看著這情景,瞧見這許多人得意地圍著個可憐的青年笑罵。他忽然聯想起幾天前的事情。

——在「玄門舍」的教習場。武當派那些傢伙。錫昭屏那挑釁的笑容。何其相似。

——還有之前那一天,「五里望亭」試劍之後。在路上,他向張師兄提出了自己的疑惑:我們幫這些人,算是做好事嗎?……

看著青年被人多勢眾趕入絕路,燕橫忽然覺得好像在看著另一個自己。

一股血氣升上胸口。

「你們。」燕橫上前,盡量用平靜的語氣說。「放了他吧。」

他聲音並不高,卻令全場都靜了下來。

尤其聽在沙南通的耳里,像是被人重重擂了一拳。

「小子,你是不是搞錯了什麼?」那群漢子其中一個先開口。他們雖見燕橫跟著「滿通號」的總管而來,但剛才沒有留意他下轎,不知道他是沙南通帶來的客人。「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我們岷江幫的事情,在這成都裡頭,除了蜀王府的人,誰都不敢理會。」

另一個岷江幫的漢子打量燕橫,看見他腰後和手上都帶著礙眼的東西,忍不住也譏嘲說:「臭小子,嘴巴上也沒長几條毛,別以為帶著『傢伙』就可以亂管閑事!」這漢子又拔出藏在後腰的小刀,抵在那個青年的背脊。「我就是在這裡斃了他,官差也不會對我動一根手指頭,你又奈我什麼何?」作勢就欲刺下去。

沙南通正想出言阻止,卻也太遲。

那漢子手上的短刀,好像被什麼神秘怪力吸走一般,呼地就迴轉著飛了出去,剛好就飛到總號大門的橫匾上,釘在「江河總號」那個「江」和「河」字之間。

岷江幫眾驚疑不定,一會兒後才發覺燕橫手上用布包裹的長物,已經改成握持刀劍的狀態,這才肯定刀子就是被他打飛的,其瞬發的動作,快得令人看不清。

燕橫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一下子就出了手。出手之前他根本連想也沒有想。

幫眾看見象徵岷江幫面子的總號牌匾竟被弄破了,一時怒不可遏,但又知道眼前這個小子絕對不簡單,沒有一人敢向他出手。有人把怒氣轉向被擒的那個青年,不知是誰就在人堆里伸出一腳,踹在青年的腰肋上,青年吃痛大叫。另一個漢子看見了也加一腳,狠狠踢了青年的屁股一記。

燕橫看見這情形,厭惡地皺眉。

——這些孬種,就只管欺負比自己弱的人。

燕橫不知怎的,總把眼前這事,跟自己的遭遇聯想起來。

——反正都出手了,我就給你們來個徹底!

「龍棘」再次掃出,這次打在押這青年那個大漢的手腕上,一擊打得他骨痛欲裂,架在青年頸上的刀子應聲墜地。

燕橫同時趨前伸出左手,一把就抓著青年衣領,整個人給他輕易拉到自己身後。

「快走!」燕橫左掌一記推送,青年半跌半走地到了十幾尺外。

岷江幫眾暴怒地一擁上前,欲再擒回青年,但燕橫把「龍棘」橫攔在身側,止住他們。

「不要!你們不要……」沙南通看見這混亂情景,不斷高呼勸架,但沒有人在聽。他知道那個正越跑越遠的青年是誰,也知道幫眾為何要抓他。

——但不管放了誰,也萬萬比不上得罪眼前這個青城派劍俠來得嚴重!

幫眾見燕橫兩次閃電出劍,知道不是自己應付得了,沒有人敢嘗試越過「龍棘」。

那個還被綁著雙手的青年,已經從巷頭的轉彎處消失。幫眾只能恨恨地看著。也有數人馬上往巷尾那邊跑,希望來得及繞路追上他。

「搞什麼鬼?」

一把嬌稚的聲音。從岷江幫總號的大門傳出。

燕橫瞧過去,看見一人帶著剛才奔了進去那兩個幫眾步出。

那人個子略矮小,身高大概只及燕橫的下巴,穿著一身雪白衣服,絲綢織滿淡淡的暗雲紋,質料十分名貴,但那勁裝的剪裁樣式,束腰綁腕,卻似是戲台上的武生服。衣袍下擺的左邊,更用黃金和黑色絲線,綉了大大一頭下山猛虎的圖案,手工很是精細。足登一雙羊皮革快靴,也是鑲了銀邊花紋。

烏亮的長髮攏成一把長辮垂在腦後,額際圍了一塊藍染的絲帕頭巾,有几絲散亂的頭髮垂了下來。年輕健康的臉略圓,不知是因為寒冷還是經過激烈的活動,兩邊臉頰紅得通透;明亮的大眼睛黑白分明,一雙幼細但清徹的眉毛英氣地向上揚起,神貌竟和燕橫有點相似;細小紅潤的嘴唇,露出少許潔白的兔子門牙。看來只有十四五歲年紀。

燕橫看見,最初還以為是個俊俏的少年郎。再看仔細一點,加上想起剛才聽見那伙幫眾說過什麼「大小姐」,才恍悟是個女的。

這位看來一點也不大的「大小姐」,踏著氣沖沖的步伐,走到那些幫眾跟前。

「人呢?到了哪兒?」

那堆幫眾一見「大小姐」,馬上高興起來,膽子也變壯了,紛紛指著前面的燕橫:「問他吧!」

這時另一人又匆匆自大門走出。是個僕役打扮的中年漢,手上謹慎地捧著一柄長劍。那劍的劍鞘織了銀絲鑲著白玉,柄首和劍鍔護手都是包銀鏤刻,未出鞘已經耀眼非常。

「大小姐」瞪著一雙杏眼,直視燕橫。

「人是我放的。」燕橫被這少女瞧得臉紅,把視線移開了。「你們太欺負人了,我看不過眼。」

「大小姐」好像聽見一句世上最荒謬的話,側頭皺眉,以不可置信的眼神打量燕橫。她特別留意他手上的長布包。

「大小姐,你看。」一名幫眾指指那橫匾上的刀子。

她看見了,又再瞪著燕橫,同時戟指那牌匾。「你弄的?」

「我……沒心的……」燕橫搔搔頭髮。

「大小姐,這位其實是……」沙南通上前勸說:「……青城派的……」

眾人聽見一驚,不禁又仔細打量燕橫一遍,將信將疑。這小子?青城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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