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成都

燕橫走在那看似走不盡的縱橫街道上,自覺有如置身一座複雜繽紛的五色迷宮裡,有一種頭暈目眩的感覺。

滿街滿巷都是集市與作坊,有賣金銀絲錦的、紗帽衣履的、摺扇字畫的、絲竹樂器的、鐵具刀斧的、金魚雀鳥的……還有數之不清的酒館茶店,每一家看在燕橫眼裡都是那麼新奇。腦袋一下子塞進這麼多聲光顏色,他有點受不了。

燕橫自小在窮村子裡長大,少年又被送上青城山學劍,六年多來唯一一次下山就是「五里亭」試劍那一趟。像省府成都這一等的大城,燕橫何曾踏足過?

——剛才進城之前,他就站在城門,仰頭呆看著那三丈余高的城牆許久。

燕橫垂下頭,看看自己的草鞋踏著的石板砌成的街道。世上竟有這麼漂亮的道路,他可是想也沒有想過。

「走吧!發什麼呆?」

荊裂在他前頭數步處,回首向他催促。

進了這城街,當然不能像在野外般大剌剌地帶刀而行。荊裂乾脆就把平日擋雨用的大斗篷披上,從頭直蓋到腿膝,腰上掛著的刀子都遮掩了。背後那柄長倭刀則用布包裹著。船槳倒是不礙眼,就充作挑行囊用的擔子,擱在肩頭上。

燕橫背上和腰後的「雌雄龍虎劍」,比荊裂的兵刃還要顯眼,當然也得用布包裹。他頭上戴著竹笠,生怕在街上碰巧遇上武當派的人,會給認出來。

「緊跟著來啊。這街上人多,失散了我可找不到你。」荊裂說著就回身大步走。

燕橫急忙跟上去,眼睛忍耐著不再注視街旁的店鋪。

他瞧瞧前面荊裂的背影。荊裂的步履開闊自然,腳下生風,那姿態就如走在自家的廳堂里。

——荊大哥畢竟是在外頭見過世面的男人,果然是不一樣……

燕橫一臉羨慕。

「荊大哥……你之前來過成都嗎?我看你好像很熟……」

荊裂聳聳肩:「沒有。反正都是大城鎮,每一個都差不多。」

「是嗎?……」

正走著,兩人看見前面路上一面臨街的牆壁跟前,圍攏著二三十人,不知在觀看牆上的什麼。

荊裂好奇地上前擠進去看,燕橫也緊隨著。那人群被荊裂壯碩的肩頭一下子就排開了。

抬頭看看牆壁上,貼著一張寫滿大字的紙,似是公告之類的文帖。看那紙和墨的顏色都不新,大概已經貼了三四天。

燕橫仔細看看上面寫什麼。青城派當然不會讓弟子變成文盲,一向有僱用老師上山教弟子讀書寫字。但畢竟平日大部分的時間心力都花在練劍上,燕橫懂的字不算很多。

這公告上有三個字,燕橫卻必然認得。

「青城派」。

「是他們。」荊裂盯著這沒有下款的告示,笑得像頭野獸。「武當派。他們果然在這兒。」

燕橫緊緊捏著拳頭,憤怒的眼睛瞪著這幅他沒有完全看懂的公告。他當然知道上面寫什麼。也知道是誰會這麼趕忙把這消息公告世人。

——既然要號稱「天下無敵」,他們當然渴望向天下宣示。

一想到仇敵就跟自己身處在同一座城市裡,燕橫一陣熱血沸騰。

——會碰上他們嗎?

一想到此,背項又一陣冷汗。他深知以現時自己的武功,難敵武當派這些精銳弟子,心頭感受甚是複雜。

「走。」荊裂拉著燕橫擠出人堆。

「荊大哥……」燕橫不自覺把竹笠拉低遮掩面容。「我們現在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我早說過嘛:活著是第一件要緊的事情。」

荊裂往街道兩頭瞧瞧那些密布的招牌。

「進城來,當然是先找個落腳的地方。餐風露宿了這幾天,骨頭都發麻了。」

兩人又走了一段,荊裂在一家客棧的招牌底下停下步來。他抬頭打量這家兩層高「祥雲客棧」的門面,看來覺得不錯,也就跨進了門檻。

「荊大哥……我們……」燕橫急忙呼叫。

荊裂沒理會他,徑自進入樓下的飯館,到了櫃檯跟前,台後那中年的掌柜馬上堆起笑臉迎接他。

「要個上房。」荊裂沒等掌柜開口就先說。「我跟這個兄弟。」

「歡迎!歡迎!」掌柜的笑容不變,一雙細眼卻敏銳地打量著櫃檯前這兩個客人。眼見二人行李不多,衣飾打扮又像賣藝行腳多於商販,他語氣猶疑地說:「有的有的……我家客棧好相宜,這上房的房錢,一天才八十錢……客官要是方便的話,可以寄存一點……」

荊裂整一整身上的斗篷,有意無意間掀起了下擺,露出腰帶上那雁翎單刀的柄頭。

掌柜眼睛瞪大。

「你剛才說什麼來著?」荊裂傾側耳朵。「我聽不大清楚。」

「大爺!」掌柜的笑容比之前更誇張。「我剛才是問大爺……您貴姓……」

荊裂故意不答他,卻作出不耐煩的模樣,手指搔著耳朵。

掌柜急忙改口:「房間早就備好,請!」他呼喚店小二來,帶荊裂和燕橫前往後面院子旁的房間。

燕橫在走廊上湊近荊裂,悄聲問:「荊大哥,我們沒錢住這兒啊……你不是要……」

「進城之前我不是說好了嗎?」荊裂皺眉。「在城裡,一切話由我來說。你半句也別開口。我說過,有辦法。」

燕橫納悶,卻也不再說什麼。

進了房間,荊裂掏出身上那二十幾個銅錢,全都塞到領路的店小二手裡。店小二得這麼多打賞,笑得只見牙齒不見眼睛。

燕橫看著他們僅余的財產,消失在店小二的口袋裡,焦急地瞧著荊裂。

荊裂拉著正要離開的店小二,問了一句:

「你們這城裡,最大最威風的賭坊是哪一家?」

葉辰淵把筆放下,略看了信箋一遍,便將之折好放進紙封,再拿起桌子旁的紅燭,以滴蠟封口。最後他從衣襟里掏出一個小小的太極兩儀銅印,壓在那蠟封之上。

侯英志一直半跪在葉辰淵的椅子旁,瞧向地上不發一言。他早就棄去那身又臟又破的青城派道袍,換上一套乾淨衣裳。

「英志。」葉辰淵用兩指夾著信遞過去。侯英志雙手恭敬接過。

「我們這趟遠征,你沒資格隨行。如今給你這封信,還有一些路費,你今天就回武當山。這信你交給姚掌門或是師星昊就可以。裡面我已經敘明,收了你這個弟子。上了山之後,你學得了多少,那就看你自己。」

侯英志謹慎地把信收入衣衫里。「副掌門厚恩,弟子沒齒難忘。」

葉辰淵又招招手。房間里一個弟子上前。葉辰淵把那弟子腰間的武當長劍解了下來,交到侯英志手上。

「這個給你路上傍身。以你的武功,原來沒有佩劍的資格,我這是格外恩准,上了山後記得交還給師長。」

侯英志第一次把武當劍握到手。那觸感帶來一股奇異的興奮。

——這劍,就是通往「最強」之道的鑰匙。

葉辰淵的大手掌,又一把握著侯英志的手。

「你雖然連一招武當技藝也還沒學過,已經算是武當弟子。」葉辰淵那雙帶著兩行刺青的冷傲眼睛,直視侯英志。「在路上不管遇上什麼,別丟了門派的名聲。武當的榮譽,必要時要以血來捍衛。」

葉辰淵站起來,撫一撫侯英志的頭髮,又說:「現在就走。」

侯英志下跪,朝葉辰淵重重叩了個點地的響頭,也就無言步出房間。

葉辰淵沒目送他,自顧負手背後,走到房間的窗戶前。

這個三樓的房間,能夠俯瞰成都東部整片的街道房屋。下方通衢大道上車馬熙攘,正是午間最繁忙的時候。

武當這支四川遠征軍,五天前就到達了成都,但並未馬上出發前赴峨嵋山,而是包下了這「鳳來大客棧」的三樓整層,幾天以來都待在房間裡頭沒有行動。

他們在等待。

「峨嵋還沒有回覆?」葉辰淵問身後的弟子。

「還沒有。」那「兵鴉道」的黑衣弟子回答。

「我的信確實已經送上去嗎?」

「兩天前是弟子親自陪同那信差上山。而且親眼看見他進了山門。」

葉辰淵點點頭。

四天前,他們僱人在城裡三、四處,貼上青城派被消滅的告示,此事早已傳遍成都。峨嵋山上的人此刻亦必已知曉。再加上葉辰淵的挑戰狀,峨嵋派現在很清楚,他們眼前有什麼選擇。

歸順,或是滅亡。

就多給他們一些時間考慮吧。

——還是,峨嵋山上會有另一個何自聖?

一想及此,葉辰淵就手心冒汗發癢,很想把「坎離水火劍」握上手……

「副掌門。」門外一聲輕喚。

看門的弟子一聽就知道是師兄江雲瀾。但他還是等待葉辰淵首肯才開門,可見武當派紀律之森嚴。

滿臉舊傷疤的江雲瀾剛出門回來。他沒有佩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