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心法

以樹枝草草削成的木劍,挾著破風聲高速刺出。

荊裂卻像有預知能力一樣,輕鬆地一側首,就閃過了燕橫這招滿有信心的「星追月」。荊裂手上木刀順著這側閃之勢斜斜撩出,無聲無息就停在燕橫的右肩前。

燕橫僵直,沮喪地緩緩收劍。

「再來。」荊裂收刀後說。他只垂下木刀,沒有擺任何防範的架式。

燕橫咬咬牙。他凝神對著荊裂,突然身子晃了一晃,作個假動作,然後腳步瞬發,斜向三角踏出,木劍從下往上反撩,低空削往荊裂的右小腿。這式斜步偏身反削,是青城劍招「破澤」,長距離以奇異角度取勝,甚難提防。

怎知荊裂還是察覺了,右腿適時往上提膝屈縮,燕橫的木劍只在他的草鞋底下掠過。同時荊裂借著單足站立的姿勢,身體向前傾跌,順勢單手一刀斜砍出去。燕橫的「破澤」去勢甚盡,無法再回身閃躲,荊裂的木刀又停在他腦門頂上兩寸處。

燕橫氣極把木劍拋去。

「這東西不順手!」他羞怒地說。「要是用真劍,我必定更快!」

「那麼你把『龍棘』拔出來,再攻我。」荊裂淡淡說。「我保證,照樣躲得過。」

燕橫瞧著荊裂,好像想再說些什麼。最後嘆了一口氣,俯身把木劍拾起來。

「你說的對。」燕橫沒精打采地承認——一個好的練武者,首要是對自己坦白。他用木劍支撐,就在這片大空地上坐下來,左手不禁撫摸右肋。

才只過了幾天,那被武當拳士錫昭屏打傷的肋骨,當然不可能完全痊癒。但武者的身體機能格外活躍,加上荊裂隨身所帶的傷葯,腫脹已消退大半,痛楚也減緩了許多。燕橫平日與青城同門用木劍作「亂對劍」互搏,打撲受傷是家常便飯,加上各種嚴格的鍛煉,一年裡大半的日子都負著大大小小的勞損創傷,當然不可能因此就休息不練習,負傷修練是習以為常的事情。因此燕橫一感到好起來,就開始跟荊裂練習了。

因為練武花耗了時間和精力,這幾天的腳程都慢了下來。不過大概明天就會到達省府成都。

荊裂提著木刀,俯視坐在地上的燕橫。他赤著碩厚的上身,呈現背上那神猴刺青,皮膚在冬日空氣下冒著絲絲白煙。

「你知道為什麼沒有一招打得中我嗎?」

燕橫嘆息著回答:「我當然知道啦。因為你比我強太多了。」

荊烈搖搖頭。「我們之間真正的差距,並不如你想的那麼大。」他揮揮木刀,在頭頂上旋了幾圈。「以肢體筋骨來說,對,我比你快,也比你壯。但純粹說動手的速度,我沒有快出你那麼多。」

荊裂用木刀輕輕拍向自己心胸。「你欠了的,是心法。」

燕橫好奇地站了起來。

「心法?」

「我能夠輕鬆地躲過你的劍,是因為你的攻擊太單純了。」

燕橫抗議:「可是剛才我明明用了虛晃的身法來掩飾……」

「那畢竟還是招式。我說的是心。」

荊裂舉刀到腦後,擺出欲橫砍的姿勢。

「你的心思,太早就專註在你想擊中的目標上。雖然你的眼睛沒有去看目標,但只要是好手,還是能夠感應察覺得出,你想打哪個方位。現在你猜猜我,要砍你哪兒?」

燕橫凝視荊裂這個舉刀的姿勢。木刀很自然是正手,從燕橫的左側襲來。是要砍頭頸嗎?可是燕橫又覺得,荊裂的真正目標好像是腰;下一刻,他又察覺荊裂腿膝似乎有要蹲下之勢。是要突然低身砍向膝頭嗎?……

荊裂的木刀只用半速輕輕斬出。到了半途,燕橫才確定是砍向肩頭。他急舉木劍撩架。

雖然只是輕緩的一刀,燕橫卻感受到稍許招架不及的壓力。只要這一刀再快一些……

「你看見了嗎?感覺得到嗎?」荊裂收刀,又把木刀輕輕點向燕橫左側的頭部、腰部、膝部。「我的架式,令你無法確定,我到底是要砍你的頭還是腰?腰還是腿?不到最後出擊發勁的時刻,我的意念都盡量不貫注下去,令你越遲察覺我要砍哪兒就越好。頭、腰、肩、腿……讓你要猜的部位,也是越多越好。」

燕橫聽得入神,默默揣摸著荊裂的教導。

他畢竟也是潛心學劍已經六、七年的行家,自然一點就明白:

己方保持變化越多,對手就越要花時間去猜測,反應的餘裕就越少。就像剛才荊裂那記慢刀,自己卻因為心思被分散,擋架時竟有點匆促的感覺。

——對手的反應變遲,相對而言,就等於自己的攻擊變快了。

燕橫一向以為,所謂「快」,就只是個人肢體動作的速度。但是經荊裂這一提點,他開始了解:在戰鬥里,兩方互為作用,快慢勝敗往往是相對的,更有心思意念這個因素存在。

燕橫瞥見了武道上一片從前未知的領域。

「高手臨陣對敵,他的心就像海浪里的浮舟一樣,令對手難以捉摸猜度。」

荊裂把木刀垂下。他遠眺這空地對面的一片樹林。林木枯葉落盡,只有光禿禿的枝杈,在陽光下一片寧靜死寂。

「可是要在生死間發的對決里,保持那種心,必得經過『意』的修練。」

「我要怎麼做才練得成呢?」燕橫上前問他。

荊裂取下白頭巾,散開一頭辮子長發。

「沒有秘訣。就是不斷嘗試去做,直至變成了習慣。」他說。「這原本就不是什麼獨門奧秘,青城派必然也有一套。你進了『歸元堂』後,本來應該就是開始學這個層次的功夫……」

燕橫心頭一陣哀傷。

荊裂微笑拍拍他的肩頭:「不打緊,從今天開始,我會逐步幫助你修練這個心法,接著還有其他的法門。只要練通了其中最基本的幾種,你的武功必有大進。」

「荊大哥……」燕橫搔搔頭髮。「你會雙刀或者雙劍嗎?可以也教給我嗎?」

荊裂黝黑的臉沉了下來。他當然知道燕橫在想什麼。

「你是想儘快學會使那對『雌雄龍虎劍』嗎?」荊裂搖搖頭。「暫時別想那個了。」

「可是……」

「你可別弄混了。」荊裂的神情嚴厲起來。「現在你首要做的,是在最短日子內盡量提升自己的戰力,發揮你已經學過並且最擅長的技藝,至少面對武當派一個中級弟子時能夠自保。我早說過:先得活下去,其他的什麼也不用說。」

他把木刀指向南方:「我們明天就進成都了。武當的人八成也會在那兒出現。我不是每次也能夠及時出現救你的。」

燕橫感到慚愧,垂首不語。

荊裂走到放著行囊兵器的樹底下,取衣服穿上。

「他們……會在成都嗎?」

「我就是怕他們已經上了峨嵋山挑戰。我可不想錯過看戲。」荊裂嘆息。「我們出發已經比他們遲了。還多虧你,把我的銀兩都拿光了,要弄匹馬來騎也沒錢啦。」

他從行囊里拿出一個紙包,拈起一個干硬的米餅,大大咬了一口。「如果有錢,更加不用吃這麼糟糕的東西。」

「對不起。」燕橫走過來,也把「龍虎劍」和包袱背上。「我沒想過……」

——回想起來,燕橫這些年住在青城山,是飯來張口,衣食不缺,竟沒有考慮過走江湖時,銀兩有多重要。

「荊大哥……我們的銅錢也花得差不多了……眼下還要進城子里,吃的花的更貴啦……怎麼辦?」

荊裂想了想,然後朝他狡黠地一笑。

「只要在城裡,就有辦法。」

他背上斬殺過錫昭屏的那柄長倭刀 ,提起行囊和船槳,遠遠望向成都的方向。「剛才說起武當……我忘了一件事情,得明說在先。」

「是什麼?」

「假如哪一天,我遇上了兇險,你不要來救我。」荊裂很認真地說。「要是我應付不了,你來參一腳也只會送命。」

「怎麼可以……」

「我們不是要報仇的嗎?」荊裂雙眼直視燕橫:「命都丟了,還報個屁?忘了我剛剛才說過一次的話嗎?首先得活下去。不管失去了哪一個。我也是一樣,要是你遇險了,而我又毫無把握,我是絕對不會拚命救你的。你懂嗎?」

他伸出手掌。

「你要是不答應,我們就在這兒分手。」

燕橫咬著嘴唇,皺眉深思了好一會兒。

最後也伸出手,跟荊裂擊掌一記。

轟然雷鳴。

掩蓋了兩柄木刀交鋒的爆音。

一記相交,兩刀又再迅速分開,各自擺出架式,在晦暗不明的天空底下,相隔四步,互相遙指。

眼前這場激烈的比試,讓虎玲蘭完全入迷了。她渾忘一身衣衫被雨水淋濕,只是注視著兩柄沉厚木刀的動向。

她目睹了:自己的弟弟又五郎,五次都只能招架。

她的弟弟。那個號稱「鹿兒島第一男兒」,繼承了祖先高壯身材的島津又五郎。只有舉刀招架的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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