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決志

青城後山的泰安寺就在味江鎮後方,始建於唐代,是座已有數百年歷史的古剎,寶殿正面建有三道大拱門,寺頂全是雄奇的飛檐,配以寺院周圍的無數參天老樹,氣勢宏偉,古意盎然。

這幾天發生了青城派的慘劇,山下味江鎮家家閉戶,氣氛肅殺;泰安寺亦無善信參拜,寺外門前人跡渺然。

也許因為聽到那拐杖一步一步拄在地上的聲音,當燕橫抵達之時,宋梨已經站在寺外等候他。

宋梨的容貌似比往日更消瘦,神情肅然。身上裹著一襲雪白狐毛裘,乃是鎮民替她從「玄門舍」後面的家帶過來的。

日照西斜,泛黃的夕陽穿過樹葉投在她臉上。空地一片冷寂,宋梨站在寺前,彷彿帶著一種不屬人間的氣質。

燕橫沒有說一句話,就拋下拐杖,上前握著宋梨的雙手。一接觸間,但覺她那對柔若無骨的小手,冰冷如雪。

「你……生病了?」燕橫關切地問。

宋梨只是搖頭。看見燕橫竟然仍在世上,她臉容卻沒半點激動。

「小英呢?你有見過他嗎?」

宋梨雙睫輕輕眨了眨,然後幽幽地說:「他走了。丟下我一個人,走了。」

燕橫看見她這楚楚可憐的模樣,有把她嬌軀一抱入懷的衝動。但他只是無語,繼續握緊她雙手,希望用手掌的溫熱安撫她。

若平日在青城山,這樣握手已是逾矩。可是現在,已經再沒有人會責罰他們了。

燕橫心想:侯英志去了哪兒?

侯英志既然只是「研修弟子」,「歸元堂」內沒有掛他的名字,武當派當眾宣布過不會加害於他;宋梨說「他走了」,也就是說他當天並沒有加入教習場上的混戰,當場以身殉派。既然沒有事,為什麼又不留下來照顧宋梨?

——難道他正在找我?

一念及侯英志還在生,燕橫心裡有點安慰。假如找著了他,世上至少又多一個青城派的同門,往後不管如何打算,也多了一個人可以商量。

「小六……」宋梨呼喚他。

聽到她叫自己這箇舊名字,燕橫心頭一暖。

「怎麼啦?」

「小六……我們……我們倆,以後要怎麼辦?」

燕橫語塞。

他早就知道,宋梨必然會這樣問。在來泰安寺的途中,他也不是沒有預先想過該怎樣回答。可是他始終想不到答案。

一陣冬風卷過,樹葉的影子在他倆身上搖曳了好一陣子。然後寺前又恢複一片寂靜。

彷彿天地之間,就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宋梨突然撲到燕橫的懷中,緊緊環抱住他的身軀。

「現在我就只有你一個了……我好害怕……好害怕……」

燕橫的心怦怦亂跳。那細小又柔軟的身體,驀然如此緊緊貼著自己,胸膛更感覺到她那急促而溫暖的呼吸。本來她這一抱,又觸動了他的傷痛處,但是他渾然忘卻了那疼痛。

她仰起頭,睫毛濃長的雙目直視著他。

燕橫到了這種年紀,當然不是從沒想過自己有沒有喜歡小梨。在山上他常常分不清,對她那種親密感到底是愛慕,還只是一同長大的情誼。何況燕橫感覺得到,小梨總是跟侯英志比較親近,她什麼都聽小英的,對他似乎像是一種仰慕……每念及此,他就不容許自己再胡想下去,寧願一頭栽進劍道之中……

——所以小梨就常常取笑我是「劍獃子」……

然而此刻被小梨緊緊抱著,那美妙的感覺,真實得很。也清楚得很。

燕橫不自覺,雙手亦抱著宋梨的背項。他渾身發熱起來。

他也感覺得到,她的身軀同樣熱了起來。

宋梨仰著頭,溫軟的嘴唇吻在燕橫的頸項。他感到全身血脈在奔騰。

剎那之間,這兩天遭遇的一切悲傷,像汐退一樣,突然倒退得很遠、很遠,再也感覺不到。

他垂下頭來,嘴唇也不自覺貼到她臉頰上。她馬上一陣緊張,暖熱的呼氣呵在他耳邊,令他更加激動。

「就只剩下我們兩個了……」宋梨閉著含淚的眼睛說。「只有我們兩個活下去。」

她的雙手從他腰肢移上去,圍住他的腰背。

卻摸到他背在身後的「雌雄龍虎劍」。

「你不要再用劍了。」宋梨柔柔的聲音如夢囈般說。「我們去一處永遠沒有人找到我們的地方。在那兒,我們可以就像平凡人一樣生活……」

燕橫的身體頓時變得僵硬。

——像平凡人一樣生活……

這本來就是最理智的選擇。而當這麼可憐又可愛的宋梨,正緊緊抱著自己的時候,燕橫更加沒有拒絕的理由。

可是世上有些事情,只有真實得緊抱在懷裡時,你才能夠清楚確認它對你有什麼意義。

——這並不是我想要的東西。

他彷彿聽見,錫昭屏的聲音就在自己耳邊響起來:

——「武人本來不就該是這樣的嗎?」

強烈的悲傷與憤怒,如潮再次襲來。

然後是荊裂的話:

——「世上不是每個人都有練武的理由。」

燕橫的胸膛里,彷彿梗塞著一塊巨大的東西,正在灼熱燃燒。

他的心,十七年來從未如此清晰透徹。他看見了真正的自己。

小梨馬上就感覺到他的軀體僵直。她略推開他,直視他的眼睛。

「你……」宋梨的嘴唇在顫抖。「你還在想著報仇。」

「小梨……」

「別叫我!」宋梨狠狠把燕橫推開。

他吃痛。痛的不止是受傷的肋骨。

「你還要跟那些人斗嗎?」宋梨呼喊的聲音有點沙啞。「要找那些可怕的傢伙報仇?你腦袋有什麼毛病呀?」

「我知道這是很艱難的事情。」燕橫抓著她一隻手。「可是……」

「別碰我!」宋梨摔開他的手。「別用你那握劍的手碰我!我知道,是劍!劍令你們都瘋了!武功真有那麼好嗎?除了用來打人、殺人,還有什麼用?你們練武的幹了些什麼?耕田的、養豬的、做工匠的,全都比你們好!他們好歹也養活人呀!你們呢?你們幹了什麼?死了那麼多人,你還是弄不明白?你這劍獃子!」

燕橫閉起眼睛,默默承受這些責罵。

他嗅得到,自己的衣服上還留著宋梨的體香。

可是這香氣,熄滅不了他心胸里燃起的那團火焰。

「我是青城派最後一個『道傳弟子』。」燕橫沉重地說。「如果連我也放棄討回這一口氣,也就代表了,青城派幾百年來傳承的東西全都是白教的。青城派等於從來沒有在世上存在過。要我就這樣靜靜的走開,我辦不到。我這一生心裡都不會寧靜。」

「我不要聽!」宋梨捂著耳朵哭泣大叫:「我恨透你們!我恨透所有練武的人!什麼武當派、青城派、我的爹、我大哥,還有你!我全都恨!我以後再也不要看見你!」

她喊著就回身奔進寺門裡。

燕橫極是不舍地瞧著她的背影。直至她消失在佛寺深處。

他忘不了,那擁抱的柔軟觸感。他深深知道,自己已經放棄了多重要的東西。

但是他知道,不能追過去。

他已然決志。

燕橫背著雙劍,沒有再拾回那根樹枝拐杖,忍著腰肋的痛楚,一步一步離開黃昏中的泰安寺。沒有回頭再看一眼。

血與鋼鐵的命途,已經在他面前展開了。

「江師兄,那小子還跟在後頭。」一個武當弟子說。

江雲瀾回頭看看後方。在武當遠征軍的最後頭,隔著幾十步之遙,那個穿著青衣的身影仍在跟隨著。

是跟隨,而不是跟蹤——那人根本無意掩飾自己的存在。

隊伍此刻正走在往川中的驛道上。除了前頭的一頂竹轎跟一輛騾車,其餘三十多人都徒步。旅途上沒有足夠時間練習武功,他們就用長途步行來保持身體狀態。

惟有副掌門葉辰淵一人乘著轎子。前天跟何自聖的兇險一戰後,他元氣還沒完全恢複。

而騾車上,則載著武當隊伍里唯一無法步行的人——錫昭屏的屍首。屍身用鹽保存著,但恐怕已不可能完整帶回武當山。江雲瀾決定,明天就把他火化。

江雲瀾又看了後面那跟隨者幾眼。

已經跟了整整一日一夜,那傢伙大概連水也沒有喝過一口。

他伸手呼喊,下令隊伍停止前進。

再看看後面,那人也遠遠停了下來。

江雲瀾走到轎子旁邊,隔著竹簾說:「副掌門,他還在。」

轎子里的葉辰淵微微應了一聲。

「要……殺掉嗎?」江雲瀾想了一想之後請示。

轎子內靜默了好一陣子。然後葉辰淵才說:「喚他過來。」

江雲瀾點點頭。他朝後面的弟子吩咐。

那弟子將那個穿著青袍、一身蓬頭垢面的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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