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歸國的獵人

「殺人啦!」

一聲呼叫響起,渡頭上剛下船的乘客紛紛走避開去,才站定回頭,看看發生了什麼事情。

只見江邊那鋪著木板的渡頭上,遺著一攤鮮血。一個背後掛著大刀的漢子,抱著血肉淋漓的左手,蒼白的臉上都是冷汗。

在他對面,站著一個服裝奇怪的女人。

她那高挑身軀,披著一襲朱紅寬袍,袍布上織滿了鮮艷的花朵圖紋,領口衣袖滾鑲錦邊;足登一對木屐,露出兩條修長的麥色小腿。這衣飾打扮,一看即知不是中土人士。

女人用紫色布巾圍住頭髮跟下半臉,只露出一雙明亮的大眼睛,此時眼神卻如雌虎般殺氣騰騰。她腰後斜斜懸掛著一柄極狹長的大刀,看那刀鍔和刀鞘即知是貴重之物。雙手穿戴著皮革制的護掌,上面釘著飛鳥狀銅飾,右手反握一柄鋒利短刀,刃上沾著鮮血。

那漢子看看自己受傷的手掌。食、中兩根指頭都被割斷,只有少許皮肉連住。這隻手恐怕從此廢了。

「媽的,哪兒來的妖女……」漢子咬牙怒視那個異國女人。但剛才自己著了道兒,對方怎麼拔刀出手完全看不清楚,心知她必然邪門,也不敢動刀子上前。

女人見漢子如此窩囊,眼中殺意已消,輕輕一振把短刀上的血揮去,將刀刃歸還入腹前腰帶的鞘內。

圍觀的人詫異不已。此地乃是川中眉州城郊的岷江邊上,遠在西蜀山區,人們何曾見過這等東瀛海外的倭國人?更別說是女人。只見她袍子領口底下纏著白布,顯是用布帶束縛胸脯,又穿著寬袍子,但還是無法掩飾那豐滿曲線的身段,雖未見面貌,已可以想像是個大美人。

這時有兩個看守渡頭治安的官差,聽見騷動趕到來,看到這般奇怪情景,也是一愕。他們認出那個受傷的漢子,乃是眉州城裡岷江幫的一個小頭目。但看這異國女人的打扮,似乎又不是什麼江湖仇殺。

「你什麼人?」其中一個官差拿著棍子,小心上前探問那女人。「怎麼出手傷人了?」

女人左手叉著腰肢,右手搭在身後那柄長長的野太刀柄子上,令那官差緊張起來。

「誰叫他,冒犯我?」她指著那漢子說。「在船上就湊過來。下了船,還要跟著來。還敢伸手摸我,少兩根指頭,便宜了他。」

官差聽見她竟懂得講中土的官話,雖然發音和語句都有點古怪,總算鬆一口氣。

「你到底是什麼人?光天白日,帶著這麼大柄刀子,沒看我們的王法在內嗎?」

女人拿起掉在身邊地上的行囊,從中找出一部冊子,翻開來向那官差展示。

「吾乃薩摩國守護·島津家之女,虎玲蘭是也。數月前乘坐大內氏勘合船 西來大明國,絕非偷渡的匪賊。」

官差看看那冊「勘合底簿」。打開的那頁上,印有半個硃砂的符條,乃是一行數目漢字,但從中央斷開,只有右半。

一個四川的小小官差,哪裡見過這種只有在東南沿海出現的「勘合符」?他半信半疑,可是見這名叫島津虎玲蘭的女人,其衣飾打扮和口音語氣,又似不假。

——說什麼「倭國」,這女的怎地這樣高大?……

假如這女人果真是拿著官方符印的異國使者,讓她跟江湖幫會的小流氓牽涉起來,那可大大不妙。官差看看後面的同僚。那同僚亦會意了,知道該大事化小,連忙扶著那個受傷的岷江幫小頭目離開。小頭目一邊走一邊吃痛呼叫,還在罵著髒話。

官差不欲再跟這倭國女糾纏,只拋下一句「別再生事」便想離開。怎知那硃紅色的身影又追近過來。

「我有事情,要問。」

官差嘆氣說:「什麼?」

虎玲蘭的大眼睛直視官差。

「『物丹』。」

官差聽到了這兩個字,想了好一會兒。「你說什麼?不知道你問什麼!」

虎玲蘭繼續直視他,再慢慢逐字咬清楚說一遍。

「武當。」

官差這才恍然。

「什麼?你來找……武當?……找他們……幹嘛?……」他恐怕惹上麻煩,吞吞吐吐。

「在哪兒?」

虎玲蘭的眼神,有一種令對方無法不屈從的力量。

「聽說……」官差額頭滿是汗珠。「……確是有武當派的人入四川來……去了……青城山。」

他伸出指頭,沿著江水指向北方。

虎玲蘭點點頭。

官差以為可以鬆一口氣,怎知道她又從衣襟里,掏出一張摺疊的紙。

虎玲蘭把紙攤開,舉在官差面前。

「有沒有見過,這個人?」

那張紙上,用黑墨畫了一個人物的半身像。

是個男人。

一頭長長亂髮。身體很壯碩。兩邊肩頭都有圖案:左邊是一朵花,右邊是個太陽。手裡拿著一根船槳。

紙的右上角寫著「荊裂」兩個漢字。

武當派的人,是因為看見山林上空飛鳥異樣地聚集,才發現錫昭屏的屍體。

那已經是次天的早上。前一晚武當弟子拿著火把,在青城後山搜索直至深夜,但是因為不熟悉地形,只能抓幾個青城弟子帶路,行動甚是緩慢,一無所獲。

他們還猜,錫昭屏也許不過在山中迷了路,於是武當眾人下到山腳,在味江鎮的客店住了一晚,心想錫昭屏大概能自行找到下山的路徑。

結果卻是如此。

弟子帶引葉辰淵和江雲瀾到達那山崖。他們看見錫昭屏的首級,被一根粗樹枝豎在地上,頭臉眼睛多處已經給鳥兒啄食。但頸項那道整齊的切口仍然非常新鮮。無頭的屍體倒在旁邊,原本也有大群雀鳥包圍爭食,早給發現的武當弟子趕跑了。

「快卸下來!」江雲瀾命令,幾個弟子馬上用衣服包覆錫昭屏的首級,從樹枝取下來,安放在屍身上。

武當眾人原本還沉浸在消滅青城派的亢奮情緒中,現在看見這樣的慘狀,一個個變得沉默。

——武當派的威名被污損了。

「有沒有問清楚……」葉辰淵說:「青城派沒有其他人躲在山裡嗎?」

「已經問過那些殘餘的傢伙。」一名弟子答覆:「確是沒有。」

「肯定不是那個帶著『龍虎劍』逃跑的小子。」江雲瀾說:「武功差得太遠。」

「那麼說……」葉辰淵收縮瞳孔。眼底兩行刺字在顫動。「是那個……所謂『獵人』。」

武當派數年來在各地行事,連戰連勝,所向披靡;唯最近這一年間,竟然陸續有四人遭神秘殺害,至今未確定敵人身份。武當山議論紛紛,有的弟子甚至私下把這神秘仇敵稱作「武當獵人」……這個稱呼對本派大大不敬,當然沒有弟子敢公開說,但派內上下都知道。

「昭屏算起來已經是第五個。」江雲瀾咬牙切齒。「而且比之前四個死去的弟子都要強得多!看來我們低估這傢伙了。之前他還只向落單的弟子下手,這次卻竟然敢跟蹤我們上青城山來——而且就在我們眼皮底下動手!究竟是什麼人?」

葉辰淵沉默一輪後說:「我們這幾年行事,除了青城以外,還沒有遇過這種級數的抵抗。假如有這種敵人的話,我必定有印象。他不可能來自我們消滅了的門派。」

「那些門派在外面,總會有些親屬或是好友。當中說不定就有一個這樣的強手。」江雲瀾說:「這明顯是報仇啊。必定要把這傢伙揪出來。」

要完成武當派稱雄武林的霸業,全派上下早就準備與天下武人為敵,結下無以計數的血仇。可是像這樣被刺殺了五個人,卻連敵人的真身都未知曉,大大損害了弟子間的士氣。人心惶惶,對日後的戰鬥甚是不利。

「我感覺到,不只是為了報仇那麼簡單。」葉辰淵卻持異議。「這人下手的目標,一個比一個強。他是在測試。試試自己的功夫面對我們時會如何。他在學習怎樣對付武當派的武功。」

江雲瀾神情肅殺。「他要擊敗武當派,就像我們要擊敗天下門派一樣。」

葉辰淵點頭。

「很好。」江雲瀾冷笑。「那就是說,他早晚還是會在我們跟前現身。」

江雲瀾接著下令弟子在山上搜捕了大半天。為安全計,弟子每五人一組行進。

葉辰淵跟江雲瀾心裡卻明白,現在要找到這個隱身的仇敵,非常渺茫。

至於帶著「雌雄龍虎劍」失蹤的燕橫,他們早已全不放在心上。「龍虎劍」雖是寶物,但對武當派來說也不是非得不可;一個排名最末的青城「道傳弟子」殘存世上,更算不了什麼。

青城派,在他們心中已經是一個過去的名字。

燕橫醒來時,首先聽見的是流水聲。

他睜開眼睛,看見晨光從翠綠的枝葉間投下來。皮膚有一陣舒服溫暖的感覺。耳際聽得那淙淙水聲。很熟悉。鼻子吸入木葉的清香。

他記得從前在這裡睡過。某一天的早課,跑步上山練氣,接著是練劍。完了,就倒在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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