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坎離水火·雌雄龍虎

教習場是青城派眾「研修弟子」修練的重地,場地自然打理得甚佳,每天有役工拿著耙子平整地面的沙土,並且定期清理雜草碎石。北端更有一座棚子,內面排滿了沙袋、石鎖、木樁、稻草人偶等各色練功器材,皆保養得紮實完好。

這片平整的土地中央,染了一小灘血跡,正是剛才宋德海斷骨刺破皮血遺留的。

這土地,百餘年來不知道已經沾染了多少青城派武者的汗水與鮮血。可是因為與外敵對決而流下,這可是頭一遭。

宋德海已經被父親抱到場邊,幾名師弟包圍著,七手八腳為他包紮止血。宋梨雖然想上前慰問兄長,但被排拒在這圈子之外。她心焦地在外面探頭瞧看哥哥的傷勢。

「別過去。」侯英志拉著她。「你只會礙著師兄。」

宋梨無言點頭。雖然受傷的是跟自己同父同母所生的血親,但這兒是不屬於她的世界。對宋德海而言,那些正圍著為他療傷的師弟,比她這個妹妹還要親——青城山長大的宋梨,十歲以前就明白這個道理。

所以她討厭武道。武道令她十幾年來活在一個隔絕而孤獨的世界。現在看見哥哥變成這樣,她更恨了。

燕橫並沒有過去幫忙。他仍然渾身血氣翻湧。那個錫昭屏早已回到武當派陣營那邊,燕橫卻還是隔遠狠狠地盯著他。

錫昭屏發現了,剛才那個想出頭的小子,此刻仍在盯著自己。他訕笑,還朝著燕橫勾勾指頭。

「來呀,小子。」

燕橫雙拳緊捏。他深知宋師兄的武功比自己高了多少級數,更明白這個打敗了宋師兄的敵人有多強。他卻是無法自已。

然而他知道,這片教習場,此刻已經不再是他能踏進的戰場。

因為師父已經站了起來。

葉辰淵提著雙劍,遙看正手按木匣的何自聖。兩人不過這麼一站立,彷彿已開始以氣勢交鋒。

「何先生,我再說一次。」站在葉辰淵旁的江雲瀾,這時又再開口。「今日一戰,其實沒有打的必要。如果就此收手,我叫錫昭屏過來,向那位宋兄賠罪又何妨?」

青城眾人,尤其剛才未有進入「歸元堂」的弟子們,聽見這話,俱感愕然。

「只要……」江雲瀾繼續說:「何先生一句答應就行了。」

宋貞怒然回答:「答應剛才你說那件事?『武當派武功天下無敵』?你們是不是瘋了?『天下無敵』?你們這麼做是要稱霸武林嗎?瘋子!千百年來,有哪個人、哪個門派真的能稱霸武林?」

「不錯。」江雲瀾淡然說。「我們的姚掌門確是瘋子。他就是要完成一件千百年來武林中從來沒有人做過的事情。」

宋貞冷笑:「你們真的瘋了。武當派有多少人?天下這麼大,有這麼多武林門派,你們每個都派人去接管嗎?」

「誰說過要接管?」江雲瀾說:「我們只是要一聲答應。你們此後在這山裡,生活練武,一切可以照舊。只不過換一塊招牌而已——『武當派青城道場』,這名字不難聽啊。」

侯英志等眾弟子聽了,這才明白今天武當派的來意,還有為什麼會有這比試。他們做夢也沒有想過,青城派會遇上這樣嚴重的挑戰。

「不過是一塊招牌而已」——聽起來輕描淡寫。但是對驕傲的武者而言,這句話已經冒犯了他們心中信條的最底線。

青城弟子,一個個義憤填膺,二百多人的呼吸同時急促起來。

武當派那三十幾人卻全都神色自若。「天下無敵」、「稱霸武林」,對他們而言完全理所當然。

「你,說完了嗎?」何自聖此時眯著眼睛,瞧向江雲瀾。

原本一直嘴巴不饒人的江雲瀾,面對何自聖也只能閉嘴不語。

因為那股壓迫感實在太強烈。

何自聖沒再理會他,轉而瞧向葉辰淵。

「好,現在再沒有人打擾了。我們可以開始了嗎?」語氣非常平靜。

江雲瀾心裡嘆息:不愧是青城掌門。

他特意把這一番侮辱的話,在場上再說一次,其實是想惹怒何自聖,為葉辰淵賺些優勢。要知道這種層次的高手對決,身體和腦袋都得發揮至盡,一點點情緒失調也可能成為致命弱點。可是何自聖完全不慍不怒,顯然他心理上已經進入絕佳的作戰狀態。江雲瀾這段話徒勞無功。

葉辰淵朝何自聖點點頭。他雙手各握兩把長劍劍柄,輕輕往左右分開。身後兩名弟子上來,恭敬謹慎地為他脫去兩邊劍鞘。

那雙劍同一式樣,劍格護手皆鑄成蝙蝠形貌,劍身厚重,上面鑲嵌了黃銅七星,左手劍刃青光照耀,右劍則泛著淡紅光華。

假如仔細比較雙劍,才會看出兩柄劍的各部位,如厚度分布、護手大小、柄首重量等皆有微細不同。原來這對「坎離水火劍」,乃是按照葉辰淵本人量身打造,劍身細部和重量分配,都為了切合他左右兩邊身體的肌肉差異而修改,務求讓他的雙劍法能夠發揮至最頂尖。

「好劍。」何自聖讚賞說。葉辰淵點點頭。

——但其實何自聖在這種距離下,根本看不仔細那雙「坎離劍」。他只是從寶劍自然散發的氣息判斷出來。

何自聖右手把那長木匣的蓋子拉開。

絲綢襯裡的木匣之內,平放著一長一短的雙劍,乃是青城派已保存超過三百年的最貴重聖物。

何自聖把雙劍從木匣提出。二弟子丁兆山上前,替師尊卸去兩劍劍鞘,恭敬地放回木匣內。俞思豪把木匣合起,跟丁兆山一同退下。

只見何自聖斜斜往旁垂著那雙劍,自然站立不擺架式,已是氣勢逼人。

右手那柄長劍全長達四尺,護手處是個蓮花形狀的圓盤,鑄滿蟠龍花紋,刃身狹長,通體泛著一股金黃光華,劍身近柄部吞口處刻著「龍棘」兩個篆字,正是此劍名號;左手的短劍則二尺來長,刃身寬厚若刀,中央沿著劍脊開了道血槽,護手與吞口成一虎頭浮雕,整柄劍形貌兇狠,名曰「虎辟」。

在場所有武者也都知道:何自聖拔出這雙劍,自然是準備使出青城派武學的最高秘技——「雌雄龍虎劍」。

這套「雌雄龍虎劍」,相傳為天師張陵親創,具有斬妖治鬼的神妙力量,流傳已千餘年——這些當然不過是假託的傳說。但這劍法確實極早成形,坐鎮青城劍派已經三百餘年,為每代掌門必修的絕學,即使是一生未入過四川的外地武人,亦遠聞其名。

何自聖與葉辰淵兩人,一白袍一黑衣,同時緩步走向教習場中央,直至相隔七步的距離才停下來,靜止對峙。

葉辰淵邁一個後弓步,左手「坎水劍」斜指向前,右手「離火劍」平舉至耳邊,雙劍尖遙指何自聖心胸。

何自聖馬上也有反應,右手握長劍「龍棘」舉到左肩側,左短劍「虎辟」低收腹前,兩劍皆是預備反手砍斬的姿勢。

眾青城弟子目不轉睛地瞧著掌門的姿態。這一戰非比尋常,門派的尊嚴全都賭上了——假如連被譽「天才」的掌門師父都敗了,青城派還能再派誰?但同時他們心頭又禁不住興奮,因為本派的最強絕學快將展現眼前,而且還是跟份量相當的對手全力對抗——這樣層次的決鬥,一輩子恐怕只有一次目睹的機會。

「太好了。」何自聖看著葉辰淵的架式說。「你也是用雙劍的。實在太好了。」

看何自聖的表情,已經完全沉浸在比試的亢奮中,全沒有掛慮青城派的榮辱存亡。

——惟有這樣的武道狂熱者,才能到達這等武藝境地。

武當眾人同樣瞧得興奮。他們之前跟隨葉副掌門,已經挑過好幾個門派。但看葉辰淵此刻凝重的神色就知道,這是他第一次遇上真正有份量的敵人。

葉辰淵前後劍突然一抖,前腿微微提起又踏回原位,雙劍繼而轉成交叉胸前。

何自聖沒動半步,上身姿勢也沒變,只是左右手肘略微改變方位。

葉辰淵又這樣再轉了兩次架式。何自聖同樣相應地微調姿勢,但沒有真正發動。

在場的青城派弟子大多不明所以。只有宋貞等三個師叔輩,十幾個「道傳弟子」,還有侯英志等幾名較出色的「研修弟子」,看得額頭冒汗。

他們都看得出,葉辰淵這幾次轉換架式之間,其實已經做了二十幾次有如出劍先兆的假動作,誘使何自聖作出錯誤的反應而露出致命空隙。但是何自聖全部都看穿了,還作出相應的調整克制,更逼得葉辰淵要轉換架式。

兩人雖未發一劍,其實已在用腦袋不斷交鋒。

「好……厲害……」燕橫喃喃自語。看見這樣高妙的對峙,他早就清醒過來,額上滿是冷汗。

他想像:假如站在葉辰淵對面的是自己,剛才葉辰淵任何一個假動作,已經教他血流五丈。

燕橫的神情,變得跟何自聖一樣興奮。他做夢也想不到,在他前頭還有這麼奇妙的大片武學領域。他想,看過這一戰之後,只要花一段日子努力琢磨,自己的武功必然將有一大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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