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天清晨,燕小六起床後正預備上早課時,師兄張鵬到來呼召他。
看見張鵬穿著跟昨天一樣的青城劍士袍,而且還佩了長劍,燕小六知道是為了什麼事情。
張鵬帶引他到後山的清泉沐浴,讓冷冽的泉水洗凈身體與清醒心靈。燕小六換上師兄早預備好的劍士袍,回到「玄門舍」,先到後堂的靈祠向青城派歷代祖師焚香敬拜,然後始進入「歸元堂」。
「巴蜀無雙」那四個蒼勁大字之下,當今掌門何自聖;三位長老師叔宋貞、陳洪力、呂一慰;張鵬以外的十四名「道傳弟子」,早已分座次在堂內安靜等候,各人同樣身穿正式的劍袍,並腰佩青城派寶劍,整座「歸元堂」內有一股壓得人呼吸沉重的嚴肅氣氛。
何自聖按本派傳統作道人打扮,身穿綉滾金線的純白棉掌門道袍,頭髻上插著仙鶴玉簪,背項斜懸長劍,手持塵拂,加上一雙灰色的眼瞳,彷彿不屬凡間。
但就是這麼一個「仙人」,於二十三歲之年孤劍剿滅「川西群鬼」三十一個妖人,殺得劍斷骨折(右手中指就是那一戰中失去的),堆起來的死屍血流十丈以外。
青城派公認的近百年第一劍術天才。青城山方圓百里不論官民或黑白二道眼中,有如惡鬼與神祇的混合體。山門內二百餘弟子矢志仿效卻又遙不可及的宗師。
燕小六撥開袍子的下擺,跪在「歸元堂」正中央。
分坐兩旁的十四位師兄同時站起來。張鵬也加入其中。
師範總管宋貞拿起一個木盤子,遞到何自聖跟前。
何自聖把塵拂交給坐在另一邊的師弟呂一慰,然後從木盤中拿起一個小木牌和一根毛筆,提筆在盤中的墨硯蘸了蘸,起立走到燕小六跟前。
燕小六看見那個空白的木牌,心頭異常激動。
「你入青城山門多久了?」何自聖問。
「過了春節就滿七年了。」燕小六緊張地回答。
「唔……很好。我還記得,三年前你第一次參加『冬校』 ,兩勝一負;今年『夏校』,三場全勝,是吧?」
「是的。」
何自聖雖為燕小六的授業師父,但除了十一歲時拜師首天,由何自聖親自「開劍」,象徵式教授了入門一招之外,六年多來一直只由各師兄代授。燕小六想不到,原來多年來師父一直這般留意自己的進境,心裡大感欣慰。
「你出身農家,本名太過低俗,將來代表本門出外行事或行走江湖,不宜再用。如今我賜你一名,單一個『橫』字。」
何自聖說著,就提筆在木牌上寫上「燕橫」兩個字,筆劃力勁雄渾。
他把毛筆往後隨手一拋。旁邊的大弟子俞思豪準確地接著。
何自聖徑往「歸元堂」右側牆壁,把那木牌掛在最下一排末尾的釘子上。
燕小六——從今起叫燕橫——緊張得呼吸停頓。他不敢抬頭看過去。
何自聖回到他跟前。
「弟子燕橫聽命:今日本座收納爾為青城劍派當代第十六名『道傳弟子』,從此得許修練本派武道之堂奧。爾當日夕勤學精進,光耀青城門楣。」
燕橫的身體,就如昨天擊敗鬼刀陳之後那樣沸騰燃燒。他兩眼泛淚,但怕被師父看見責備,把頭伏得更低。
「弟子知道,到死都不會忘記!」他讀書不多,不懂說「謹遵師命」之類的話,但其語氣更顯誠摯。
那隻只有四根指頭的右手,輕輕撫摸燕橫的頭髮。
就如父親撫摸著孩子一樣。
燕橫吃驚地抬頭。
他第一次看見,師父何自聖那張威嚴如猛虎的臉,笑得如此燦爛溫煦。
離開「歸元堂」,燕橫沒再如常到教習場上早課,而是按師父的指示,爬上山門西側的山坡空地。
二十八個拿著木劍的年輕人,早就站在空地上等待。他們是上個月青城派新收錄的一批「山門弟子」,編號「坤三班」。
「這半年,他們的劍,由你來教。」何自聖如是說。
二十多人本來各自散開,把木劍舞來舞去暖著身子,此刻見代教師兄到來,馬上聚集在一塊兒,齊聲呼喊:「燕師兄早!」
從來沒有教過人的燕橫,心裡比起平日上課練武還要緊張。他緊繃著臉,盡量不讓師弟們知道自己的情緒。
「早。咱們開始吧。」燕橫數算一下人數,確定都到齊了。他從劍袋拔出木劍。「你們都在學『風火劍』吧?學了多少?」
其中一個師弟回答:「學了三勢。」
燕橫點點頭。他掃視一下這群師弟。當中半數看來比他年長。也有幾個還沒開始發育的少年,跟他初入門時年紀差不多。
燕橫握劍的手在冒汗。
——可不要辱沒了這聲「師兄」啊……
他努力回想最初學劍時的情形,當時的三師兄趙康平是怎樣教的。
有幾個師弟看見他有點兒不知所措的表情,悄悄在交頭接耳。
燕橫想起來了。他褪下上身衣袍,垂在腰帶以下,裸露出上半身子。身材有點偏瘦,但麥色的肌肉結實得像鋼條。雙肩和兩條臂膀壯碩得出乎比例。右臂格外比左臂粗了一圈。典型的劍士身形。
「我先來演一次。你們要仔細看,我身上的筋骨是怎麼動的。」燕橫說著,左手就倒提木劍,凝神聚意。
「風火劍」第一勢「起手式」不算是個招式,不過是行禮;劍交右手後,第二勢「半遮攔」才算是第一招,劍自下而上劃個半圈,是最基本的撩撥防守,順勢退步拉弓。
然後,燕橫回想昨天。在山下「五里望亭」。
本來應該用慢速演練,讓師弟們都看得清楚。可是他不由自主就貫了內勁。
第三勢「星追月」,瞬間爆發而出。強烈的破風之音。
平刺的木劍靜止時,劍身仍在顫動。
眾師弟看得目瞪口呆。沒有人再交談了。
連燕橫自己也感到意外。這「星追月」,竟然比昨天首次真劍對敵時,速度和力勁還要更透徹。不過是一天之隔,他從未體驗過,同一招式能夠在這麼短時間有這麼明顯的進步。
——燕橫不知道,這就是實戰對武者產生的功效。不是哪條筋肌突然變強了,也不是哪部分的動作姿勢改善了。
——是心改變了。
燕橫收回木劍。他看看眾師弟。他們的神情都因為這一劍變得嚴肅。燕橫對於授教開始有了自信。
他從新又把「半遮攔」和「星追月」兩式,用慢速、半速和大半速再演練了好幾次。
「都看清了嗎?看清了就開始練。」燕橫一邊穿回衣袍一邊說。「要好好練啊。打後這一個月,你們就只練這兩勢。別的什麼都不要想,就是擋架、刺劍、擋架、刺劍。一個月練不好的人,就再練一個月。一天不練好這兩勢,就一天不用想練『風火劍』往後的招式。明白了嗎?」
「是!師兄!」眾人這次的喊聲,比最初洪亮得多了。
他們分開排列站好,開始練習這入門的基本招式。燕橫在他們間視察,逐一修正每個人的動作和發力。其中有幾個學得特別快,不一會兒那架劍和刺劍已經有板有眼了。
可是燕橫知道,現在要判斷他們有沒有學劍的資質還早得很。真正劍士必備的「先天真力」 乃是與生俱來的,而且非經過長時間磨練不會顯現出來。這是為何「山門弟子」的課程要有兩年那麼長。也許這二十八人裡面連一個也沒有。假如有一、兩個,已經是青城派的幸運了。
燕橫再監察了一輪,看見所有人都練得有些像樣了,他才讓他們自行繼續,自己則走到空地旁的樹木底下,無意識般揮舞木劍,心裡在揣摩剛才那記「星追月」何以大有進境。
「小六,你好威風啊。當了師兄果然是不同了。」一把清亮的聲音在樹後傳來。
一個身材嬌小的少女自樹榦後步出,穿著一襲繡花衣裳,外面再披上毛裘,儼然如大戶人家的閨女。樣子出落得十分清秀,臉蛋卻稍嫌尖瘦,似是帶著病一般,襯托得雙眼更大更亮,讓人憐愛。因為山上寒氣的關係,兩邊臉頰紅通通的,令本來太蒼白的面容增添了一些血色。
燕橫看見少女很是歡喜,急忙收起木劍,朝少女傻傻地笑。忽然他又想起什麼,「哎呀」一聲輕叫,拍了自己頭頂一下。
——糟糕,昨天忘了去找她……
「你這劍獃子,教師弟們教得出神了,連我來了都看不見。」少女生氣地說。
「小梨,今天這麼冷,你一大清早出來幹嘛?」燕橫瞧著她紅透的臉,有點擔心。「要是病發了,師叔又要罵我了。」
這少女就是總管師叔宋貞的幼女、五師兄宋德海的妹妹宋梨,年方十六,比燕橫只小一歲。
「不就是要來恭賀你這位燕師哥嘛。」宋梨故意把臉別過去。「當了師兄就不認得人啦,昨天從山下回來,也不過來跟我報個平安。要不是小英來告訴我,我還以為你在山下給人家的刀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