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獄之火

晚上十時十分 六本木區 「FAITH」舞廳

吉普車停在大廈後面的暗巷裡。坐在駕駛座的犬道晉也把車頭燈關掉了,這才吁了一口氣。

他從車子的雜物櫃內拿出一柄折刀,割開身上的潛水衣。首先是檢查胸口的創傷。好險,只差半吋就命中心臟,幸好及時避過了。他用手指探探傷口。已經開始自動癒合了。

犬道又察看被砍的右臂。斷口在上臂的中段。原本還露出森森的白骨,如今傷口已經被新生的血肉包攏了,還開始向下重新長出胳臂。

吸血鬼偉大的力量。

犬道心想,這樣不夠快。要儘快找「食物」,手臂才可以完全回覆。

大概還要兩天。然後是復仇——這次他確信不會再失敗。

犬道感到很虛弱。現在這副德性是不能走正門了。他從車子后座找來一件黑皮夾克披在身上,下了車子後登上大廈的逃生階梯。

守在八樓逃生門的保全人員當然認得犬道。他們看見他的狼狽相,卻不敢多問。在繭的身邊工作,他們早習慣了對許多古怪事情視而不見。

今夜的「FAITH」很早便熱鬧起來了。同樣擠擁的人群。不知疲倦為何物的「派對動物」,在酒精和電子音樂的催迫下扭動著身體。吧台上一如每夜,站滿了妖媚的女郎。

犬道排開人群走著時,卻突然感覺有目光在背後盯著他。

是剛剛打開的電梯門。

從裡面步出來的只有一個男人。

犬道全身毛髮豎起來了。

剎那間他明白了一切:「獵人」的匕首是故意刺歪的。

跟蹤負傷逃走的「獵物」,是找出巢穴最容易的方法。

恐懼、羞愧與憤怒同時湧進犬道的腦袋。

他往舞廳最後面那道門逃走。可是太擁擠了,四周全是人——他視作糧食的人類。

——低等的生物們,別擋在我前面!

一個英國白種男子的頸骨被扭斷了,身體頹然崩倒。

犬道瘋狂的吼叫被重低音蓋過了。他前進著,左手插進一個黑人美軍水兵的肋骨之間。

拜諾恩眼看著犬道肆意殺人,可是擋在他們之間的是數十個沉醉在跳舞音樂中的男女,不論他如何呼喊推擠也是寸步維艱。

第三個男人倒下了。四周實在太過擁擠,一時竟然沒有任何人發現慘劇的進行。

除了站在吧台上的女郎。

她們居高臨下看見了血濺。舞蹈僵住了。她們臉色煞白地驚呼,卻又因為太過擁擠而無法跳下逃走,被迫留在上面繼續目睹死者的慘狀。高跟鞋在木桌面上猛踏。

下面觀看的人以為這是她們的什麼新舞步,仍然笑著欣賞。

第四個。

旁邊一個男人正舉起酒杯要喝,忽然看見一件東西掉進了杯子里。

帶著血的眼球在酒里半浮沉。

驚恐的呼叫。

一個感染了另一個,二人變成四人、八人。恐懼終於在人群里散布。

人群如潮湧往逃生門的方向。不足一分鐘已經全數擠了出去,沒有發生踐踏的慘劇簡直是奇蹟。

舞廳內變成鬼域一樣。滿地的鞋子和碎裂的玻璃杯。四具倒卧的屍體。

兩個對峙的男人。

拜諾恩看著地上的屍體,眼神變得悲哀,緩緩拔出了尼泊爾彎刀。

「這是無意義的殺戮。」拜諾恩說。「何必呢?你知道自己逃不了。」

「你忘記了我是什麼嗎?」犬道的臉放鬆了。似乎他已接受了命運。「人類在我眼中只是食物。你會為切開一塊牛排而感到歉疚嗎?」

拜諾恩無語。

犬道瞧著拜諾恩的臉。上面被鋼絲割破的傷口早已癒合消失了。「沒有錯。你果然就是傳說中的那個『獵人』——『達姆拜爾』,我們的半個同類。可是我不明白,為什麼你選擇站在低等的人類那一邊?為什麼不來享受我們的狂喜?」

「沒有特別的原因。」拜諾恩那嘲弄的笑容反映在刀鋒上。「只因為我憎惡你們。我人生中失去的一切,都是拜你們所賜。」

喝得半醉的羊津京子懶洋洋地躺在沙發上。只穿著一件薄薄的絲綢睡袍,她那成熟豐滿的軀體完全呈現出來。

聽到電子門鎖打開來的聲音,她半張著眼,漫不經意地說:「回來了嗎?有沒有把『獵人』的頭顱帶回來?」

從門口出現的確實是拜諾恩的頭顱——而且好端端地連在身體上。

羊津的腦袋瞬間清醒了。

拜諾恩拋去了手上的「鑰匙」——也就是犬道的斷掌。他全速朝羊津撲過去,彎刀斬向她的頸項——

——慢著!不對勁!

拜諾恩剎那間察覺,羊津的眼睛毫無反應,視線並沒有跟隨他的攻擊——她跟本看不見他的動作。

刀刃在羊津的頸側皮膚前停止了。

拜諾恩感到背脊冒出冷汗。

「你不是吸血鬼!」她身上濃重的吸血鬼氣味不是屬於她本人的。

「對。」羊津這時才看見及身的刃鋒。她卻似毫無畏懼,從沙發上坐起來,替自己的杯子添酒。

「為什麼?你和繭不是……他沒有給你……『永恆的生命』嗎?」

「是我拒絕了。」羊津啜了一口酒。

拜諾恩收回了刀子。他察看房間四周。沒有繭的蹤影。

「我和繭同年。我們是青梅竹馬的戀人。」羊津嘆息著說。「我們在三歲時就認識了。媒體查不出丁點兒我們的過去,你知道是什麼原因嗎?是因為我們的父母並不是普通人。」

「他們是『赤軍』的同志——也就是說是恐怖份子啦。三十多年前干下了襲擊駐日美軍的事件,然後帶著我們投奔東德,受那邊的友好組織庇護。幾年後卻在一次製造炸彈的意外里死光了。」

「我們的少年時代是在東柏林渡過的。二十年前,他在那個冷酷的城市得到了『黑色洗禮』,成了吸血鬼。他一直想把我也變成同類。『這樣會更加快樂的。』他常常說。可是我拒絕了。」

「我才不要永生。我要他記著,有一天會失去我……」羊津京子的語氣里有一股濃濃的倦怠。「這樣他才會珍惜我,才會繼續愛我——我以為是這樣。」

「可是我錯了。從他的身體變化那一天開始。他的心也變化了。他根本不會再真心愛任何人。除了他自己。」

「也許我不能怪他——創作偉大藝術的人都是這樣,他們需要活在另一個世界裡——一個只有自己的世界……」

「那個女孩呢?她在哪兒?」拜諾恩焦急的問,沒有耐性再聽羊津的故事。

「一切都結束了……」羊津卻似乎再聽不見拜諾恩的話。「結束了……」她拿起玻璃茶几上一個黑色小型遙控器,按下了按鈕。

房間和外面舞廳各處「轟」地爆起了火花,十幾處火頭同時熊熊燃燒起來。

——原本是羊津為了緊急時毀滅罪證的「最後手段」。現在卻成為自殺的工具。

數秒後,天花板上的自動洒水器噴發了。可是經過計算製造的火焰甚猛。火勢蔓延到了酒吧。成排的烈酒造成一股小爆炸。

渾身淋濕的拜諾恩透過濃煙瞧著羊津京子,她的眼裡了無求生意志。

雖然不是吸血鬼,她也已經不懂得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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