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話 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去不到的彼岸與鄭重的傳承

昔日花團錦簇、四方輻輳的成都日益成為叫人避之不及的禍亂之地,連勸我別出門的趙直也進而問我是否願意暫時離開以免殃及池魚。短暫的思索後我拒絕了,問:「你會放任我死於兵霾?」「當然不會。」趙直應聲回答,很快加上一句,「不過我可不是你的專職護衛。」「盡量保我不死吧。」我微笑了,漉漉筆,「我想在成都完成丞相的傳記。這是結束整部史書里最上等之傳記的最好地點。」這一點,任誰也不能否定。

我在一片喧亂里繼續著史書,有時一天能寫數年的史事,有時卻被卡在半道,寫了改、改了刪、刪了寫,趙直也越發有耐心,不但不斷提供最好的紙墨,還在我每次想要與他討論疑難時,都盡量放下嘲弄的面孔,傾心交談。

「趙直,」我又一次擱下筆,「你說丞相是三足鼎立時的無雙國士嗎?我是指,才幹、意志、談吐、學識……各方面綜合水準為最高。」

「是的。」他點點頭,「不妨把範圍放得更寬。且看先秦兩漢的才俊:孫武、韓信之類名將,張良、陳平之類謀臣,管仲、蕭何之賢相,也許在某些領域勝過他,可依我之見,其整體實力都在諸葛孔明之下。」

「那為什麼丞相沒能達成他的夢想?」我緊接著提問,這正是多日來難解的疑惑。固然可以用漢國弱小、敵軍勢大、丞相年命不永等理由做解釋,可總感到與本質性的答案隔了一層。

趙直盤腿隨意坐下:「我的回答很簡單,只因他不大會打仗。」

「不會打仗?」我被激得跳了起來,這個妖人有什麼資格這樣詆毀南征北戰從無對手的諸葛丞相!丞相他……我迅速搜檢丞相的軍事生涯想反駁他。

「省省吧。」妖人微笑著懶洋洋道,「太高深的理論我不懂。我問你,孔明北伐是為了什麼?」

「興復漢室,還於舊都。」也就是「滅魏」。

「成了沒?」

「……沒。」

「那不就是敗了么?」

這簡單的邏輯,叫人怎生駁斥?看著我張口結舌的樣子,趙直大笑:「哈哈!我知道,戰爭勝負不全由將領的軍事才幹決定,而軍事才幹也不能以會不會打仗來評定。不過陳壽,冷靜想想,面對嚴陣以待的敵人,孔明好像從來沒有戰勝的記錄吧?」

這是事實。我期待著他進一步解釋。趙直沉入回憶:「在大地被蚩尤旗籠罩的這個百年,無數將星應運而生。他們在戰爭里展現出的敏銳判斷力與奇思妙想,已經不能用經驗或常識去解釋。這些人完全靠著無法言喻的天賦作戰。沒有一個時代能有這麼多不合常理的戰局——大到決定天下命運的官渡、赤壁之戰,小到趙雲在漢水擊敗曹操或者陳登在廣陵打垮孫策的戰鬥。即便一個不顯眼的曹彰,也能指揮一支偏師解除北方邊患,完成西漢衛青、霍去病等名將舉傾國之力才能完成的偉業。而孔明,」他一字字道,「並不具備這種天賦。」

我試圖反駁:「丞相的平生大敵司馬懿一直都不敢與丞相正面交戰。在親身勘察過漢軍的營壘遺迹後,也驚嘆丞相為『天下奇才』!」

「軍事才能與實際指揮作戰能力完全是兩回事。」趙直指出,「司馬懿畏懼的不是孔明個人決勝沙場的能力,而是整支漢軍。因為這支漢軍,是諸葛孔明本人軍事才能的實體化。」

我搖搖頭。

「無法理解嗎?」

「確實聽不懂。」

趙直繼續解釋:「你知道孔明最大的性格特徵是謹慎,謹小慎微地避免錯誤。把這種性格移至戰場,又會產生怎樣的局面?我看過無數戰役,除非雙方實力差距過大,否則還沒有不犯錯誤的軍隊會被擊敗的情況。孔明顯然也知道這一點。他親手締造的行伍,正是一支永不犯錯的軍隊。照《孫子兵法》之說,是:『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先使自身不可戰勝,再等待能戰勝敵人的時機。)戰場瞬息萬變,奇謀妙策無法預先設定,出奇制勝之才亦無法靠學習獲得。歸根結底,《兵法》只能教人怎樣減少以至禁絕錯誤。」

「你是說,丞相本人沒有縱橫疆場、百戰百勝的天賦,他只是通過後天努力,掌握了兵法能教給人們的一切?」說到這,我心裡滿溢著悲哀:諸葛孔明,絕非世人以為的全知全能,他只是迫不得已在各個需要的領域裡燃燒生命、換取力量。倘若說曹操之才是自我揮灑的結果,丞相的才能則是自我犧牲的結果。其犧牲所換回的廣博才能,給國人不可思議的安全感,而不像曹操般叫人感到可怕、驚惶、無法把握。

「還不止這樣。」趙直手一揮,兩疊案牘平平整整出現在几面上,「既然你已想到了曹操,不妨比較比較他與孔明各自怎樣治理軍隊。畢竟,再恢弘的戰爭亦由一個個看似微不足道的生命來承載,很多時候,士卒的生死便是戰事的成敗。這些,」他指指案牘,「是曹操與孔明分別頒布的《軍令》,這兩則,」挑選出兩篇遞給我,「文字上幾乎一模一樣。這沒什麼可懷疑的,豎矛戈、舒旌旗之類,是通行於上個時代的軍事規則。而像孔明《軍令·凡戰臨陣》里寫的『麾前則前,麾後則後,麾左則左,麾右則右』這類套話,也都一字不差出現在曹操的《步戰令》里。」

我接過他遞來的《步戰令》,這儼然是一篇「禁忌大全」:沒有將軍的命令,不能在陣中亂走;部隊進攻時,不能擅自退入陣中;官兵不能在陣中騎馬亂跑、不能擅自高呼;士兵不能隨意取用軍資;臨戰時弓弩手不能離陣……倘若違背,只有一個結果:斬。曹操正如孫武所說:像驅趕羊群一樣驅使著軍士,別使他們知道你要做什麼。這一來,戰爭的勝利,極大程度取決於領導者的指揮與奇計,士兵只需注意不該做什麼以及見到指揮者的舉動後應該怎麼做。換言之,我抬頭道:「曹操麾下之士,用不著注意敵人的動向,把性命交付給將領就好。」

「一針見血。」趙直贊道,「你有一眼看出事物本質的才華。喏,這是孔明的《軍令》與《兵要》。」

雖然也說「兩頭進戰,視麾所指,聞三金音,止;二金音,還」,也說「聞雷鼓音,舉白幢絳旗,大小船進戰,不進者斬」,可與曹操的敕令相比,丞相對士兵做了更多要求。趙直給我見的材料里,丞相一再寫到:當敵人怎樣怎樣時,我方應如何如何。譬如:「敵以來,進持鹿角,兵悉卻在連沖後;敵已附,鹿角里兵但得進踞以矛戟刺之,不得起住,起住妨弩。(接敵前,進持鹿角為先鋒,保持連沖隊型推進;接敵後,持鹿角的士兵蹲下,用矛戟刺殺敵人,不許起身,否則會妨礙後面弩兵的射擊)」我的目光久久停在最後八個字上,心道:曹操怕是會把這寫為「不得起住,起住者斬」。

曹操下達命令,只要你遵守。

丞相解說命令,告訴你原因。

他要求每個士兵都以主動的姿態參與戰爭,他們不但是握刀的手、奔跑的腿,還是注視的目光、思索的頭腦,他們人人都是左右戰爭的積極因素、活的因素。像治國一樣治軍,這恰恰是丞相最強的強項,所以才能慨然判斷:「有制之兵,無能之將,不可以敗;無制之兵,有能之將,不可以勝。」(讓無能的將領統率嚴明的軍隊,未必就會落敗;讓出色的將領統率散亂的軍隊,一定無法勝利。)才能坦然宣稱:「八陣既成,自今行師,庶不覆敗矣。」——從今而後,再不會遭遇戰爭敗績。

傳為神秘的陣圖以如此驕傲的面目現身在我面前,不由我感到少許惶惑。對八陣圖我有過膚淺的猜測,撫摩著丞相的親筆敕令,我忽然想,也許可以向趙直求證一二。

「喂!」我特別選出《八陣令》還給趙直。

趙直瞥了一眼,瞪大眼睛:「你不是想問我某些被越傳越神的東西吧?比如軍隊按四象八卦擺開,丞相在陣中步罡踏斗、念咒掐訣,敵軍入內但見愁雲慘霧風雨雷電,頓時手足無措束手待斃……」

「什麼啊你這說的!」我頭大如斗,同時感到他了解的,也許還不如我多:其實可以想見,雖然他曾與丞相共事,卻未必會對這麼具體、繁密的軍務感興趣,丞相亦不大可能主動向他解說。「沒那麼誇張,」我苦笑道,「陣圖這東西,就是行軍作戰的隊列戰法,孫武將它改良歸納為八種,稱為『八陣圖』,這在《漢書·藝文志》里便收錄了。後來人們在此基礎上對陣法進行推演革新,沿用『八陣』之說,『八』不一定是確數。譬如《孫臏兵法·八陣篇》里談及的陣法就不只八種。」

「原來如此。」趙直嗤嗤笑道,「還以為是空前絕後之作呢。那孔明為什麼那樣得意?他很少自誇,可是寫出這道軍令時,」他抖抖手上的紙張,「他就像小孩子過年時得了身新衣,迫不及待想穿出去顯擺顯擺。」

想像丞相孩氣十足的模樣使我忍俊不禁,又道:「由此也可以猜知這是多麼偉大的發明。」

「偉大?好堂皇的詞。它究竟是怎樣的?」趙直多少帶了一絲後悔的聲音使我確信他對此一無所知。

「我只能告訴你一些藉助其他記載窺見的端倪。」我道,「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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