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話 娥娥紅粉妝,纖纖出素手——亂世紅顏的援琴鼓瑟

「快來快來,不然就趕不及了!」趙直毫無徵兆出現在我的房裡,「閉上眼。」我正詫異怎麼會有「趕不及」看的往事,便被趙直一把拉進魘師的世界。睜開眼時才明白,這次我們穿越的不是時間,而是空間。

身處劍閣的鐘會正將一通書簡封入袋中。

「久聞將軍家學淵源,今日有幸得見,果然名不虛傳。」一旁姜維一臉淡然地說著恭維話。

「慚愧慚愧,家父多年教誨,卻被用來做這見不得人的勾當。」鍾會志得意滿地謙虛著。

「鄧艾養犢小兒,一朝得志,又得將軍這般的高門名士為記室,也算是三生有幸。」姜維神色依舊。

「終究沒能趕上。」趙直有些遺憾地轉向我,「我今天出去閑逛時發現鍾會和姜維截了鄧艾進呈司馬昭的表章,隨後鍾會模仿鄧艾筆跡,加以改寫。你知道,鍾會之父鍾繇是數一數二的書法名家。我想到這該是日後出現在史書中的場面,就趕忙帶你來旁觀。可惜沒有看到他寫了什麼。」

「該看到的已經看到,我們回去說。」我笑笑。

重回斗室,趙直迫不及待問:「什麼叫『該看到的已經看到?』,你明明沒有親見那封書信的內容不是么?」

「內容並不重要,我猜不過是用更驕慢的口氣複述了一遍原信的內容,試圖令當權者對鄧艾產生反感與不信任。但剛才的場面倒的確意味深長,它折射了一個時代的政治生活,預示了至少一個人的命運。」

趙直不解:「兩個人設計陷害第三個人,這和政治生活有什麼關係?」

「依你之見,鍾會為什麼深恨鄧艾?」我悠閑問道。

「明擺著嘛,鄧艾行險僥倖,迫降後主,奪了鍾會大功,如今位在鍾會之上,當然會被嫉妒。」

我搖搖頭,笑道:「這只是表面現象,更深層的原因是:兩個階層的對立。後漢政治是被外戚、宦官與豪門名士所掌握的政治。前兩者沒有連續性,能在一代代動蕩中緩緩積累名望,財富,人脈等實力的,只有高門大族。袁紹之所以能由一個空頭郡守迅速發展為跨有四州的大軍閥,就是憑著他『四世五公』的家族勢力。在三分的亂世里,固然有許多出身寒微的才智之士登上舞台、成為主角,可他們退場後,其後人無法與世家大族深厚的潛勢力對抗,也就漸漸淡出了時代。你看看魏、吳兩國便知道。」

趙直頷首表示同意。

在江東出身寒微的開國功臣里,無論純以軍功起家的將軍們,還是像魯肅、呂蒙那樣的文武全才,後人幾乎全部銷聲匿跡。只有顧,陸,朱,張諸多大姓還維持著昔日的榮華。

「我還以為這只是孫權刻薄寡恩的結果。」趙直恍然。

「君主越是刻薄,這個規律便越顯著。」我微微冷笑,「孫權剛愎自用,對功臣子弟無情無義、至於其極,卻始終不敢處置屢屢忤逆他意旨的張昭,找借口逼死陸遜之後,也不敢進一步剷除陸家,反而讓其子陸抗繼承父親的兵眾,也都是因為顧慮陸家的潛勢力。魏國更是如此。曹丕為取得豪門的支持,採納了陳群提出的九品中正制,從制度上保證世家大族的權利,如今在魏國掌權的司馬氏很明顯要走『漢魏禪讓』的老路,因而對世家的依賴更為明顯。用手指頭都可以猜到,」我多少有些激憤,「未來的司馬皇朝,定然是以門閥決定一切!」

「好啦、好啦!」趙直半是圓場半是嘲笑道,「決定安心做個史家的你,幹嘛要為在新王朝里無用武之力而憤懣?」我還沒來得及反駁,他又發問了,「那麼,鍾會的敵意,是來自這種身份上的差異嘍?」

「是。豪門與寒門天生存在對立,姜維方才一直在提醒鍾會:高門子弟的他——穎川鍾氏自後漢以來就是顯赫的大族——正居於鄧艾之下。這就成功地喚起並加深了鍾會對鄧艾的恨意。」

「這樣……被決定命運的是……?」

「當然是鄧艾。」我掩不住快意,「這傢伙必然死無葬身之地!鄧艾出身微賤,完全靠自身能力走到這一步,他與貴族的關係很惡劣,屢次上言反對他們清談浮華的習氣。魏國需要他用兵的才能,這才一直容忍著,現在么……」

「狡兔死,走狗烹?」趙直介面

「不盡如此。鄧艾不甘心只當『走狗』,攻滅漢國後他自以為是、專擅跋扈,甚至出言不遜、干預國策。名門大族能容忍一個國之爪牙的名將鄧艾,卻絕不允許他進入國家決策層面。事實上,從鄧艾承製封拜、上書求權的那一刻起,他的命運已經被決定。至於鍾會玩的小把戲,只是加快了這個結果的到來。所以我說,信上寫了什麼並不重要,」我聳聳肩,「至少不像你想像的那麼重要。」

「這是你身為史家看到的未來?」趙直問。

「是的。」我傲然回答,「我知道,身為魘師,你能預見出繁複而有多種走向與分支的『未來』,而那是針對個人來說的;有些時候,我們能判斷出時代之河必然而唯一的走向,從而推知激流中心的個人命運,這便是史家的答案。不過,奇怪的是,」我沉吟著,「以鍾會的才智,自然知道鄧艾必定不容於世,他為什麼接受姜維『居心叵測』的建議,這麼著急謀害鄧艾?難道……」趙直笑吟吟欣賞、等待的目光使我心內突然一動,「他的目標不是鄧艾,而是……是——成都!是這樣嗎?鍾會他……心懷異志?」

「這個么?我可不能確定。不過,倒是有人做了與你相似的判斷。」微微笑著,趙直一張手:一位雍容的老婦人在對一個子侄模樣的年輕人說:「鍾會狂傲放縱,不能久居人下。這次領兵西征,我擔心他會生出不臣之心。」

「這是?」我問。

「這小姑娘是辛毗的女兒:辛憲英。」

「小姑娘?」我橫了他一眼,心下嘀咕,「這妖人究竟多大歲數?」

「世間智者所見皆同啊。」趙直繼續感慨。

引起我好奇心的是:「你怎麼會在意她?」——據我了解,能引起魘師關注的人物都是了不起的英才。

「是因為你注意過的一件事,在子桓被立為太子、抱著辛毗脖子大喊大叫的那時……」趙直把一個柔美、富於主見的女聲輕輕送入我耳內:「太子是要承繼君主、宗廟、社稷之人,責任何等重大!身為太子,怎能不戰戰兢兢,既憂且懼。曹丕卻喜形於色、得意忘形,這豈能長久?魏國的前途,只怕難以昌盛。」

「說這話時,辛憲英才二十七歲。」趙直道,「當時我覺得這小姑娘頗有知人之明,就記住了她。前段時候在洛陽閑逛,忽然想去看看她,便見到方才場景。陳壽,你之前是否不知世上還有這麼一號人物?」

從先秦開始,女性多數只是史書里附庸性的存在,趙直做出這麼驕矜的猜測,並不出奇。相比之下,我的回答倒使他吃驚。

「我恰恰因為另一件事情對她有所了解,」我說,「一件更能體現她人格魅力之事。趙直,你知道高平陵之變么?」

「我閑著沒事時去看過。掌握魏國軍政大權的曹爽兄弟協同皇帝出京祭陵、狩獵,隱伏多年的司馬懿乘機起事,一舉剷除曹爽及其黨羽,從此司馬一門權傾曹魏。」趙直頓了一頓,「這和辛憲英有關係嗎?」

「是其中精彩的插曲。」每每輪到我給趙直講故事時,心裡便會湧上強烈的滿足感,「司馬懿緊閉四門、發動兵變時,留在城裡的司馬魯芝約曹爽參軍辛敞一起出城告知危難。辛敞一時拿不定主意,去找姐姐憲英商量。辛敞認為天子在外,司馬懿在京城發難,可能想要奪取曹氏江山。辛憲英的判斷則是司馬懿只想誅殺政敵曹爽,並非要對國家不利。辛敞認為姐姐說的在理,又詢問此事成敗如何,憲英回答:曹爽粗疏大意、必敗無疑。這時素來敬服姐姐的辛敞就想拒絕與魯芝同往,憲英卻勸阻他說:素不相識之人遭遇危難,君子還會伸出援手;身為他人部屬,更不該違背盡忠職守的大義;當下之事只是兩派爭權,而不涉及國家存亡,你若不是曹爽親信,就不用為之殉死,完成職責後,從眾行事便行。辛敞聽了姐姐的勸告,與魯芝奪門出城,向曹爽告變,隨後也沒有做什麼『親信』範疇內的事。果然,司馬懿誅殺曹爽後,不但沒有追究辛敞的罪責,反而重用了他。辛敞現在還在做著河內太守的高官,他時時感嘆,幸虧與姐姐商量過,才能保身、全義兩不誤。」

「好聰明的女子。」趙直感嘆,「知人明世、應時而動,同時善於自保,和她的父親如出一轍。」

我皺皺眉:「其實我很怕別人這麼想。」

「怎麼說?」

「我明白你為什麼說辛家父女十分相像。」我隨手寫下一個平庸者的姓名:「袁譚」,「是這個吧?」——當初辛毗在袁譚手下供職,他在為袁譚出使曹操時卻乘機叛離故主、投靠曹操。依趙直之見,辛憲應洞見勝敗、明哲保身的智慧便是從乃父那裡繼承的。「我認為,這是似是而非的兩件事。表面上看,辛毗父女都不看好原來的主公而選擇了敵方。可事實上,辛毗不僅背棄,更是出賣了舊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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