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話 青青陵上柏,磊磊澗中石——堅定不移,股肱之力

「接下來是一道二選一的題目。」趙直隨手拿起我的史稿,在手心輕拍著道,「我有意帶你看看發生在劍閣:鍾會與姜維之間的故事。王朝滅亡後,至少還有一位男兒想把熄滅的火焰再度點燃,不惜委曲求全、阿諛逢迎。我想這有助於你進一步了解姜伯約,他興許是漢國最後一位熱血豪傑。另一個選擇是,」趙直抬起面孔,停了停,「要麼你隨我去見見諸葛孔明?很奇怪昨晚竟夢見他。對魘師來說,做夢是叫人驚惶的事。因為惟獨無法控制的便是『夢境』,不知幾時開始、幾時終結,不知下一刻將面對什麼。多年我來一直有限制『做夢』的習慣,然而昨夜,竟夢見諸葛孔明在太廟盤桓,他有令人難以忍耐的悲愁的眼……真受不了。真受不了。」他用雙手揉動面孔,「驚醒後我便想,要找個時間去看看他。可以的話,與他談談亡國之事。說起來,」眸光從指縫透過,直逼向我,「寫史的人呵,遇上你使我膽子越變越大,興許還等不到自戕之時,便會有天下的魘師對我群起攻之,因了我的逾規越矩。那時,」笑容淡淡的,又像不全是玩笑,「你會站在我這一邊嗎?」

「什麼這一邊、那一邊的。你們『妖人』窩裡的事,與我有甚麼相關。」我故意撇得一乾二淨。

「這態度……」他啞然半晌,唇角微一上揚,「意料之中。人類呵,實在是不可指望的種屬。罷了,告訴我你的答案吧。」

他這個反應卻在我的意料外。看上去我惡劣的回答使他頗為黯然。想要稍做糾正,一時又抹不開面子,只悶悶道:「隨你便。」

「承祚,」少見地以「字」稱呼我,「好吧,滿足你對『諸葛丞相』的好奇心。有時我真懷疑你要把一部《蜀書》寫成孔明的同人志。」「同人志」一詞,我完全聽不懂,趙直滿面似笑非笑、莫可奈何。

「閉上眼……」

「行了么?」

「真夠急切的。行了。」一面說,他一面摸摸我頭,像在安撫個焦灼的孩子。這個舉動使我感到他正儘力抹去方才的尷尬。

我睜開眼。很奇怪,我既不置身於丞相府,目之所及,也全無丞相的蹤影。此時自身是一道純粹的氣流,連身軀亦不存在!遄急的江水刺透我,呼嘯東去。趙直有如輕飄飄的水母在江中搖擺,笑道:「只有從端點開始,才能把往事梳理清楚,否則一切只是無根之水、無本之木。陳壽,雖然他叫人仰望,要記住單純的仰望可不是你的目的。」

又在提點我嗎?

我哼道:「這冰冰冷的水裡有什麼端點。」

「要看是什麼水,以及流向何處。」趙直詭秘一笑,漂來扶住我胳膊。這一扶,我又是可以被觸摸到的人了。我們從花色繁多的魚類中穿過,趙直將我托出水面,我深吸一口氣,看見不遠處有一座高高的山城。

「那是?」

「當心!」他把我往下一拽!

恰恰的,一艘樓船擦著我頭皮馳過。才脫口「多謝」二字,便發現上當了。介入這個時空的我只是一縷風、一帶水,被撞上也沒所謂。

「可惡……」

「好沒情趣。」他指指前方,「那是白帝城。」居然用如此簡單、平淡的口吻說出這地名——白帝!先帝駕崩之所!

「方才過去的,莫不是……?」

「正是諸葛孔明的座船。」

四十三歲的丞相正急匆匆趕往山城晉見大敗而歸的年邁皇帝。這是章武三年(公元223年)二月。

「喂——帶我去看看!」

「為什麼不享受享受清涼的江水浴?」他好整以暇,「保證你比孔明早一步到永安宮便是。」

「我是說,想看看身在船上的丞相。」我直接提出要求。

「真沒辦法。」他縱容地笑笑,手一揮,我們已穩穩落入樓船:諸葛丞相身旁!「要當心。」他再一次提醒,「別一味迷戀細節。後人更希望從你史書里讀出人物的內心與性格,縱然你無法做到盡善盡美,也要儘可能地為後來者鋪陳通過他魂靈的橋樑,別耽於描寫他:諸葛孔明,有多英俊……咳,看來完全沒在聽啊。痴傻了?」他張開五指在我臉前晃晃,我打開他手:「多此一舉。」

此時,丞相正一手支頤,一手執筆,緩慢地寫一份案牘,是有關與江東重結盟好的。江東政權多年來都在漢、魏之間玩「走繩」的雜耍,以牟取自身利益的最大化,因為不願臣服於曹魏、納質俯首,孫權在章武二年時便主動提出解除與漢國的戰爭狀態,派遣使者修好;而漢國也令太中大夫宗瑋返命、交涉。趙直就坐在船舷上開始了與我的交談。

「我能看透多數人的心思。」照例是以自矜的姿態切入話題,「所以很長一段時間裡我的生命真是百無聊賴。陳壽你可能想不到,年輕時我自殺過很多次,都未能成功。直到遇上這個人,」他笑著把下巴向丞相抬了一抬,「不是說無法洞見他在想什麼,不過,這種洞見無甚意義。因為太蕪雜了。難以置信一個人竟能同時容納那麼多種情緒、承擔那麼多事。面對他,就像外行人面對他繪製的各種機械圖:木牛流馬、連弩元戎之類——時,感到一頭霧水。不知哪一件先、哪一件後、哪一件更重要,其關係、運轉、地位,不是魘師之力可以了解的。奇妙的是,諸葛孔明在處置內心紛紜的事端時,真如一名能工巧匠。能感到他極少遲疑、躊躇,彷彿動手前便已把住結局,彷彿庖丁在剖解一頭牛,織女穿梭綉著天衣。寫史的人,你能否察覺?對外一貫施以穩定、溫暖之力的諸葛孔明,究其本身,興許也是個可怕的人?比起子桓,他毫無率性的、個人的衝動;比起伯言,他毫無次要領域的平凡、平庸;而這多少會使人產生『不真實』之感,他太……」趙直斟酌著用語,「嚴酷。」

沒錯,嚴如秋霜,我在整理丞相故事時也多次想到丞相是屬於肅殺之秋的,屬於刀斧的金聲。所以我一方面認同「丞相(可能)是個可怕的人」這個猜測,對趙直說:「據我所知,邦域之內,官吏百姓都對丞相又敬重、又畏懼,很多人認為丞相是崇高、威凜的偶像性存在」;另一方面,我又提出異議,「不過趙直,難道你沒發現丞相真實、多情的一面嗎?」

「譬如?」

「譬如……」我忽然失笑,「呼你為趙郎?哈哈!」

「噯、噯!」趙直把臉皺了一皺,抗議我拿他說事,「那是他在遷就我的喜好,孔明可是很體諒人的。」

「我不這麼認為。」我笑道,「倘若你能給我紙筆,我便默寫點東西給你看。」能輕易掌握各種資源的趙直可不像我這樣,對有幸接觸到的隻言片語用心在意,也將因之錯過不少寶貴信息。

趙直不但供應給我紙筆,還挪來了小几與舒服的坐席。乍一看,同在一船內,丞相坐於上首、埋頭批覽案牘;我坐在下首,鋪展竹帛……真像我是他一員屬官哩。「別想入非非了。」趙直譏笑地打斷我的思緒。「唔,到底是誰沒情趣啊。」我嘀咕著,寫下三十一個字:「既受東朝厚遇,依依於子弟。又子喬良器,為之惻愴。見其所與亮器物,感用流涕。」

「瞧著眼熟。」趙直道。

這是丞相寫給身在江東的兄長諸葛瑾的信箋。意思是:「我身受江東豐厚的禮遇,對孫家子弟懷著真摯的感念。孫子喬[松]人才出眾,英年早逝,怎不令人悲愴惻然?看見他從前所送器物,我有感於心,淚下沾衣。」

「依依、惻愴、感用流涕。」我把這幾個詞在唇里翻來覆去好幾次,問趙直,「你還是無動於衷嗎?」

「你是指……?」

「丞相畢竟是『建安中人』。」

「哦,一個新概念。」他一副「願聞其詳」的表情。

「那倒談不上。」我放下筆,微微仰起頭,「我想,閃耀的三分,必須感謝它的母親——後漢末年、『建安』風流。『建安』是怎樣一個年份?禮崩樂壞、生靈塗炭嗎?不僅如此。它在推倒秩序的同時建立了另一種規則,其創建力比破壞力更大。它使人們發現生命還有更豐富的內涵與更多樣的選擇:大奸、大善、大惡、大德,原來個體亦有機會參與建築甚至左右建築這個廣袤世界。它使單個生命的尊嚴與力得到罕見的高揚,正因為此,趙直,我們才能見到漆黑夜空里熠熠生輝的群星。我所說的『建安中人』,大抵有這樣的共性:向外,追求宏大、不朽的功業以期達成自我實現,為此不惜動用每一類型的才智,光明也好、邪惡也罷,不肯使姓名隨著身軀一同腐爛無聞,是他們最迫切的要求;對內,看到亂世生命流逝多麼輕易,人生又多麼脆弱,不免產生悲生悼亡之感,發出『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的嘆息,這是最堅強的心靈里也都保有的柔軟角落,為友誼的中道離析、人生的半路夭亡傷痛不已,想要抓住所有珍惜的事物,又明知怎樣努力也抓不住……內在的短暫、無力感更促使外在發奮博擊,於有限之內成就無限……趙直啊,缺乏死亡緊迫感的你在讀到『依依』、『惻愴』、讀到丞相為一位年輕朋友之夭折流下眼淚時,或許難以產生共鳴吧。這算是幸運還是不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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