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話 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謎霧重重後的真相

成都下雪了。紛紛揚揚的寒氣瀰漫,統域著這座末世之城。我越來越愛漫無目的地在錦官城內遊行——遊行浮屠,像是迫不及待地要把它每一點將熄的光耀看個夠。用不了多久,城頭便要插上另一種顏色的旗幟,我這樣想,感到莫名的窒息。曾被多麼燦爛的一群人支撐、建築的夢想之都啊……皮膚表層分外寒冷,身軀深處,則是炸裂的熱與痛楚。皚皚白雪在一瞬間記錄下我的足跡,又在下個瞬間完全覆蓋它,彷彿什麼都沒發生。史家除去責任感外,還該有一種自豪感:倘使沒有史筆,這綿延四十餘年的國度,便將湮滅在無邊無際的時空里。不過最近,我……「你好幾天沒動筆了。」這是個帶了一絲不滿與期盼的聲音。趙直從身後幾步追上我。我轉頭,驚訝地發現他輕淺的腳印也留在雪裡。

「怎麼這樣表情……?」

「唔,」我指指腳印,「還以為你會賣弄『踏雪無痕』。」

「偶然做做普通人也不錯。」趙直打個哈哈。

「沒錯,做做『正常人』是很有必要的哩。」我道。

趙直撇撇嘴,是一副「拿你沒辦法」的神色。事實上我與他的交往日益輕鬆,也能察覺不但他掌握著我不知道的一個世界,我也掌握了某些他好奇又難以涉足的領域:「正常人」的若干抉擇,他常常無法理解。

「老實說讀你寫的史是如今我最大的樂事。」趙直一面說,一面拍拍我的肩,「不要『宦官』呵!」

「嗯?」

「哦,」他抓抓頭,「意思是不要半途而廢,『宦官』不就是『下面沒有了』嗎?哈哈哈哈!」

「呃……」勉強克制脫口的「無聊」二字。

「『炎興』這個年號,估計也要『宦官』了。」趙直繼續說,真使人惱火,竟用這麼輕佻的態度說出「亡國」之事,「我還是喜歡『景耀』多些,日光閃耀,何等華美!」「炎興元年」本是「景耀六年」,夏天時魏國的鄧艾、鍾會、諸葛緒率大軍西進,攻打漢國,皇帝派出廖化、張翼、董厥領兵抵擋,同時更改年號:「炎漢興盛」,是寄予了這一希望——相當之虛弱、無奈的希望。

「我聽說過這麼件事,」我忽然想到,「你能告訴我是真的嗎?說臨邛縣以南百里,有一口火井,直徑五尺、深兩三丈。漢朝興隆時火焰便旺盛,漢朝衰敗時火焰便微弱,諸葛丞相曾親自巡查,他俯瞰時……」

「火焰熊熊燃燒。」趙直介面道。

「果然是真的?」

「是魘術。」趙直微微一笑,「我能使枯絕的火井復燃。孔明讓我幫他這個忙,他很善於利用資源。」

被「利用」還這麼得意……我嘆了口氣。

「好像有點失望?」趙直停下腳步,「你可以仰慕他,他也確實值得被仰望,不過,用不著把他的一切上升到信仰的高度,更不必相信那些神神叨叨的奇蹟。火井之事是他唯一一次藉助超自然的力,與其說是為了宣揚他的興衰繼絕之功,還不如說是一時心血來潮。離開火井後孔明不時失笑,對我說:『很有趣、也很荒誕罷?』他有辦法使人樂於幫他做任何事,也有辦法使人感到,無論怎樣努力,你的幫忙他都可要可不要……」

「只是無所謂『妖人』的協助罷了。」我糾正他的說法,「你們這些人,從來就沒法子真正影響世間。太平道教主撼動天下,靠的也不是道術或者法力,而是億兆百姓對暴政的痛恨與對自由的嚮往。據我所知,在三分時代行走的異人:無論左慈、管輅,吳范、趙達……都沒有任何值得記載之事。包括你,趙直。」我堅定地道,「我顯然不會為你立傳。」

「感激不盡。」他大笑。

「而王連、蔣琬、張裔、向朗乃至性格有明顯缺陷的楊儀,我是說那些沒有絲毫異力的人間才俊,丞相對他們都很看重。他之求賢若渴,幾乎到了失之『輕率』、使人驚詫的地步。」

「所以說你若早生三十年,一定會削尖腦袋擠進丞相府。」趙直沒有惡意地諷刺,「注意到了嗎?你列舉的『人間才俊』,都擔當過丞相長史一職,你甚至沒提及錄尚書事、大將軍、開府治事的成鄉侯費文偉(禕),是因為他不曾在府里供職么?」

「不完全是。」我搖搖頭,沒有深入這個話題。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在官銜與權位以外,費禕頗有與眾不同之處,是我暫時無法把住的。「趙直,」我說,「我想你與我看待丞相、以及所有能大大影響人世的人們的角度,是不一樣的。好比……」我沉吟著,「丞相這一類人物是海中蛟龍,趙直,你們就像水,被其強大與美麗吸引,在一旁欣賞、陪伴、護持他們,也許可以無限接近,終究不是一類;我們則是蛟龍護翼下的魚蝦,縱然渺小,生命卻實實在在地彼此影響,照同一規律運行。可惜魚蝦始終只能看清蛟龍的一鱗半爪……」也許這便是譙先生無法給丞相作傳的原因。

「非常準確的比喻。」趙直讚許道,「你認識到這點讓我省了許多解釋的力氣。有時還真羨慕你們,可以無視我所敬畏的神明與天意。因為,以自身意志與力強影響眾生命運的『存在』就在你們身邊。『普通人』、好吧,『正常人』」,他再度遷就我的定義,「往往把這些過於偉大的『存在』當做神明,從而無法真正看清他們。因為看不清,才會把一些虛假的光影加諸到他們身上,譬如……」他張開手掌。雪花輕盈落入他掌心,此時,趙直手心彷彿生出了旋渦的力,雪片急速飛旋,製造出沸沸揚揚的玉屑。玉屑里隱隱可見活動的人影。「這不是記憶,」趙直向我簡單解釋魘術,「是全然的虛構,只為滿足你直觀的感受。」

我又一次見到丞相,一個陌生之至的丞相。

他穿著古怪的八卦衣,在香煙裊裊里舞劍踏罡。

「他們說赤壁戰時罕見的東南風是他這樣子祭來的,」耳邊傳來趙直的笑聲,「這明明是我的職權範圍!……衣裳好醜。還有一種說法是他就此與妖魔簽訂了可怕的契約,這使他在五丈原草草死去。」

接下來,照舊是花花綠綠的八卦衣,照舊舞劍踏罡、香煙裊裊,不同的是,方才的背景——鬱鬱蔥蔥的山丘轉為月光之下、平原之上的中軍帳,丞相身邊,四十九盞小燈環繞七盞大燈,大燈之中還另有一盞本命燈正熠熠生光。看上去,丞相既興奮、又盼望、既疲倦、又緊張。

「據說孔明試圖用這種辦法請求十二年壽命。」趙直道,「倘若主燈不滅,他便能達成心愿。」

「滅了?」

「啊,」趙直點點頭,「魏文長(延)被設計為踏滅主燈的罪魁禍首,這一來他慘痛的死亡亦被認為是大快人心的。——看!還有這個!」比起飛雪裡荒唐的一幕幕,趙直興緻勃勃的聲音更使人氣惱。

這一次丞相被二十四個披頭散髮、打著赤腳、手執皂旗的黑衣漢子簇擁著,他們神棍扶乩般單腳跳躍、念念有辭……真是不忍卒看。我想沒人真敢這樣子出現在丞相面前,他會以「亂群」、「失儀」之名被繩之以法。丞相與這行人悠然前行,他們身後,魏兵氣喘吁吁、策馬追趕,卻怎樣都追逐不上。

「呀!縮地術、縮地術——!」趙直開懷大笑,「真真『吾道不孤』!」

「受夠了。」我彎腰捏個雪球,擲向趙直,翩連的幻像被擊散。

「真親切!」趙直還在感慨,「很多人把他想像成像我一樣的術士。他用超凡的能力擊潰一個個敵人,與上天直接對話,他們把他的死亡歸結於天意,認為他若能活到七老八十,便能改變天下運勢。話說回來,」趙直笑吟吟盯住我,「你不也是這麼想的嗎?以為他一個人壽命的長短能左右整個人間的走向。」

「別把我與侮辱丞相為『妖人』的傢伙混為一談。」我憤懣不已。

「他們不是存心侮辱,反倒像你一樣,在熱烈憧憬著他。」趙直悠然道,「還是魚蝦與蛟龍之別,前者樂於把後者想像為擁有無邊神力的生物。孔明在世時,謊言已經流行。譬如說他南征時路過黎山,忽然抽出朴刀,刺入山體,直沒於柄,隨後揚長而去,我甚至見到了鑲嵌在山石里的刀柄。後來問孔明,他則說壓根沒這回事。以及……」他露出玩味的笑容,「謊言的力,不是蔓延到諸葛瞻這一代了嗎?」

我知道他指的什麼。繼承了「武鄉侯」爵位的諸葛瞻,同時也繼承了百姓普遍的期待,朝廷每一施行善舉仁政,縱然與諸葛瞻毫無關係,人們也會奔走相告:「這是葛侯想到的!」

「這是葛侯倡導的!」

「這是葛侯主持的!」

「我知道你為此憤憤不平,」趙直搖搖頭,「完全沒必要。用不著過分非議或鄙夷人們將要持續千年的善意幻想。他們需要一個頂禮的偶像,而你,你最可愛之處,是雖然也有強烈的膜拜的心,卻願意並渴望接近『真相』,哪怕真相併不十全十美。你是,很有勇氣的。」

「可愛」一詞叫人啼笑皆非,「有勇氣」倒是個較好的評價。趙直不時端出長輩派頭,這叫我無可奈何:他畢竟是與諸葛丞相共過事的人,實際年齡說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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