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話 出郭門直視,但見丘與墳——東漢末年的白骨散落

「既然是要寫史的人,那麼……」

趙直一邊說,一邊用右手的食中二指憑空拈起一塊書簡,需要說明的是很長一段時間後我才習慣了這個動作——一些不尋常的東西倏忽而又自然地出現在他手上。簡上幾個清晰的大字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季漢書·昭烈皇帝紀》。

「這是我從未示人的史稿。」我抑制不住驚訝。

趙直揮手制止了我的疑問:「時間是很寶貴的,至少對你來說是這樣。因此,希望你盡量不要把時光浪費在對我所做事情的驚嘆與疑惑中。」他矜持而寂寞地一笑,「怪力亂神,子所不語。你只要相信,我所讓你看到的,是確曾存在過的『真實』。」

我當然不信,沒有正常人會一開始就對此深信不疑。

「寫史的人……」趙直再度用詠唱般的語調念出這幾個字,我沉浸在這個名詞背後的滄桑感中,一時沒有意識到這是對我的新稱呼。然而他的下一句話卻使我無法無動於衷:「目前你還不大適合寫史。」無視我的憤慨,他自顧自地說下去:「《季漢書》么?其餘的兩個國家呢?」

談及歷史,我立刻忘了適才的奇詭之事,認真地和他辯論:「魏和吳的事情當然也要寫,不過國家可以有許多,正統的朝代卻只有一個。」

「這就是我說你還不大適合寫史的原因。」趙直開心地笑道,「好吧,我忽然想到應該先帶你去看點什麼了。」

「閉上眼。」……「可以了。」

張開眼睛的時候,我見到的是戰場。

我面前至少有十五萬大軍,其裝束與我在成都見到的漢軍完全一樣,只是我可以明顯感到同樣的絳紅軍服包覆了兩種完全不同的軍魂。

成都的每一名漢軍都充滿了熱情與驕傲,他們堅信自己是漢王朝最後的拯救者與保護者,這種榮譽感壓倒了對功勛的渴望與對死亡的畏懼;而眼前這支軍隊卻散發出不受控制的狂亂氣氛:對鮮血和殺戮的渴求,對功業的慾望,以及發自內心的、對敵人的厭惡與畏懼……如果說成都的漢軍是火紅色,那麼這支軍隊便是血紅色。

趙直毫無徵兆地出現在我身邊,似乎知道我在想什麼——不久之後他證實,只要他願意,確實能洞察我每一轉瞬的心念。他說:「不用懷疑,這是貨真價實的漢軍,回過頭看看你,就明白了。」接著他補充:「別擔心,我們並不屬於這個時代,對他們來說,你只是戰場上揚起的一片塵沙。」

回過頭去,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對面軍隊,不,那並不能算做是一支軍隊,那是大約五萬名男女老幼雜亂無章地聚集著,手裡拿著棍棒鍬鏟,只有極少精壯男子持有刀槍。他們唯一的共同點,便是額上的一抹黃巾。

看到這個湮沒近百年的標誌,我震駭地向趙直望去:「黃巾?!」

「沒錯,『現在』是中平元年(公元184年),『這裡』是曲陽。」他似笑非笑道,「照『大漢』的說法,你該稱呼他們『蛾賊』才對不是么?」

我專著於這傳說里的場景,無暇理會他話里的嘲諷。

面對殺氣騰騰的刀山戟海,面黃肌瘦、衣不蔽體的黃巾軍非但沒有半點畏縮,人人臉上還帶了一絲傲意。漢軍若干傳令兵在大喊:「皇甫將軍鈞令,賊首張梁已誅,降者免死!」沒有一個人回答,漢軍中軍傳來一聲深沉的嘆息,鼓角聲起,十數萬精銳迫向五萬殘兵。

這是一場一邊倒的屠殺,最後數萬人被逼退到曲水北岸時,漢軍放緩了攻勢。這一次,還沒等到招降的聲音發出,黃巾殘卒中忽然響起一腔子蒼老高亢的歌聲:「蒼天已死,黃天當立!歲在甲子,天下大吉——!」剩下的黃巾軍不顧飢餓、疲勞與傷痛,一起應和著。於是迎著晨曦,伴著「蒼天已死,黃天當立」的呼喊,在無數漢軍驚愕的眼光中,倖存的黃巾將士,不,是為了自由而戰的百姓們義無返顧地投入曲水的滔滔洪流之中。

接下來我只是獃獃看著漢軍打掃戰場,他們如同食腐的鬣狗一樣在黃巾軍與自己同袍的屍體上摸索,將財物搜刮一空。當赤裸的屍體越堆越高、以至完全遮住了我頭上的陽光時,趙直開口了:「寫史的人,你明白我想說什麼了么?」

在我聽來,「寫史的人」這四個字從未如此沉重。我定定地看著對面的趙直,感覺到他沒有使用任何異術,而是像個普通人一樣在等待著我的回答。

「我想你是對的。從黃巾軍、不,大漢的百姓喊出『蒼天已死,黃天當立』、不惜捨命反抗的那一刻起,漢朝實質上已經滅亡了。我們的國家,只是這具腐屍上生出的新苗……之一。」這是我痛苦地拷問了內心後得出的結論。

趙直笑了,這一刻他的笑容不再是洞透世情的譏笑,而是燦爛的微笑,燦爛到極襯他這樣容貌的年輕人(?)。「陳壽,看來你果真可以寫史呢。」他說。

這正是我所期待的最高讚許。

譙先生亦多次與我談講同樣的寄望,用我的雙手接受與雕塑歷史,把它一代代傳給後人。

不過此時我毫無歡愉之心:「那麼我們漢國的百姓,是一直都活在謊言中么?我們是在為興復這樣一個殘暴而腐朽的王朝而拚命么?」

「不不不。」趙直搖搖手,神色與語氣恢複了先前的玩世不恭,「用不著走到另一個極端。漢朝曾經強大富庶,它治下的百姓曾經過著愉快而平靜的生活——以後有機會,我會帶你去看看。你們想興復,不,應該說創造的是這樣的王朝。不過,這對於你,寫史的人來說卻不是重點。」說到這,他話鋒一轉:「你聽說過諸葛丞相病死在五丈原時上天的異象吧?」

當然,每個漢國人都聽說過,丞相去世時有赤色大星落入漢營,三投再起。這種問題是不需要回答的,因此我也只是靜靜等待他的下文。

「不妨把黃巾之亂看作漢朝日落,之後神州便為黑夜籠罩。正是這無日無月的夜空給了群星閃耀的機會,無數星宿都在竭力自我燃燒,試圖照亮黑夜。你們的漢國何其不幸……又何其幸運,照耀它和它的人民的,是百年來最亮也是最後的一顆。」我相當懷疑在這個瞬間見著了趙直眼裡一閃而過的淚光,可他並沒有給我去定格、捕捉它的機會。趙直用淡淡的聲音繼續,「還沒到把『他』交給你的時候。很多時候,一個過於偉大的人能完全主導你們的思想和視野,以至巨星殞落後,再沒有足夠閃亮的軌跡來指引生者的人生,人們只有憑著記憶中的餘光在慘淡黑夜中摸索。問題是,」他眸光一瞬,指住我說:「對一個寫史的人來說,只有這種視野是不行的。你要看到整個星空。」

我忽然想起很久前與譙先生的對話。

「先生,您既然認為我適合給諸葛丞相立傳,可為什麼從不和我談起丞相?何況,您與丞相常年共事,不是更適合為他立傳么?」

先生不肯多解釋,只說:「就因為你沒有真的見過丞相,你才比我更適合做這件事。」

整個……星空嗎?廣袤無邊、絢爛奪目。不僅看見而已,我真的可以把住它,把它從遙遠的天際引入竹帛之上嗎?面對這浩淼蒼茫的責任,我又一次感到自身的渺小,而趙直向我點點頭。

我感激地沖他笑了笑。……這一笑,我忽然發現自己竟安安穩穩坐在斗室之內,手提一支未乾的狼毫,《季漢書·昭烈皇帝紀》平鋪在我面前的几案上,趙直坐在我身旁。這時,門被「篤篤」地敲響,譙吉在外面催促:「陳公子,該吃飯啦!」

「是,馬上就來。」我揉揉眼睛,「方才是夢嗎?」

「你所見的每一件事,都是真的。」趙直笑道。

「那麼,黃巾軍的四句歌是什麼意思?」我問。

「啊,這是個很好的話題!」趙直興奮起來,「很少有人知道『蒼天』的確切含義,他們膚淺地認為這是對漢朝的泛稱。早在漢順帝時,就有道士宮崇獻《太平經》,書里說漢朝得火德。按照五行生剋說,火生土,取代漢朝的下一個朝代將是土德;而五行里木生火、木克土,因此木興則漢行,木色為蒼,『蒼天』正代表著漢朝的氣運,『蒼天已死』是指大漢氣運將終……」

「愛賣弄的人。」我嘀咕道,決心打擊一下他眉飛色舞的興緻,「好了!收起那些鬼畫符的東西吧。實話告訴你,我的史書中沒打算寫五行志。」

「你……閉上眼。」他有點惱怒。

「我哪兒也不去……」

事實上他說出這三個字時我根本沒的選擇。

「……可以了」

我看到一位藜杖布袍、黃巾抹額的中年男子點燃了一張符紙,待其燃盡後,他小心翼翼地將紙灰收起,小心翼翼地把它溶在一碗水中。這顯然是五斗米教中人。漢國要地「漢中」,曾是五斗米教教主張魯的根據地。為了徹底驅除這些裝神弄鬼的把戲的影響,先主昭烈皇帝與諸葛丞相很費了一番功夫。我本想對眼前的一幕表示不屑,可看到那中年男子的信徒接過「符水」時虔誠的姿態時,諷刺的話竟難以出口。

「這就是……」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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