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葛侯敗了!葛侯敗了!」無論多麼希望得到個捷報,噩耗卻毫不留情地像瘟疫飛馳四散。沒有什麼消息會比這更糟糕,炎興元年(公元263年),成都的冬天前所未有的寒冷、僵硬、驚慌失措。「葛侯人呢?他怎樣?」亂紛紛的人們問出同樣的話。流星馬上年輕的騎手哭道:「葛侯殉國於綿竹。」死亡明明是輕而易舉的事,有時偏偏沉重到使人無法接受。沒人相信葛侯——武鄉侯,就這麼隨隨便便死去了,死前不曾傳回一個戰爭的喜訊,甚至沒有戰敗的邸報,既無勝利、亦無失敗,宛如把一粒石子隨手往池裡一丟,它理所當然地沉落。然而堂堂武鄉侯,怎能理所當然地死去呢?人們一面懷疑死亡的真實,一面不得不相信這的確是真的,一旦相信,便像有什麼嚴重的傷口從身軀內部開始糜爛、坼裂,不但敗壞了大部分人的生命,也敗壞了整座成都城。

我便生活在成都,我是從五臟六腑的深處感到劇痛的人之一。雖然好些年前便猜到成都會迎來這麼個晦暗的季節,卻沒想到它到得這樣快,並且以武鄉侯之死為開端,或許也將以此為結束。越來越多的百姓向四面八方的山林逃散,曾經他們從四面八方聚來這座錦繡繁華之城,他們滿懷希望、勤懇耕耘,認為能世世代代安享太平,在武鄉侯的庇護下頌揚天子英明。我是指,另一位武鄉侯,他是日前殉國者的先父,他擁有那麼光燦、明亮的名字,有時我會覺得,默默誦念他的名,唇齒間便要承受灼人的溫度。「倘若為了他,死也可以。」不知有多少人這樣想。在他亡故時,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不知有多少人號啕:「假如能替他一死,我絕不會推辭……假如可以。」

結束了嗎?

我長長舒出一口氣,身體里彷彿擁擠著無數精靈,它們盤旋、碰撞、飛舞,要我做個抉擇。是伴隨國家一道死去,還是及早抽身,像普通老百姓那樣,逃去到山野躲避兵霾;或者做出虔誠匍匐的順民姿態,向勝利者諂笑獻媚;或者……我是否可以當個旁觀者?這突如其來的念頭驚了我一跳,一邊承受崩陷之痛,一邊從痛苦中超拔出來,單單做一支筆、一雙眼,凝望、記錄,發出遠遠的嘆息。難道一個血性男兒,能夠這麼做嗎?先生譙周,是這樣對我說的:「天下沒有不滅亡的國家,卻不該斷裂了史籍。承祚把班(班固)、馬(司馬遷)之事承擔起來吧!待到勝利者與失敗者都化成灰、化成土的那一天,承祚將使他們不朽,而你的名字,也將因此留存。」

我始終記得譙先生說這話時專註的目光,既固執、又悲傷。我想我有一天會擁有與先生一樣的神態,在我與他一樣懷著深深的愛與無奈時。我在暮色繚繞中快步向譙先生宅第走去。

「譙公還沒回來!」看門的小童十分焦灼,倚在門邊嘀咕,「譙公說他要去做一件冒天下之大不韙的事,可能回不來了,叫家裡不要做他的飯。陳公子你進去坐、去書房等吧,我想譙公也該回來了。怎麼還不回呢?哎,陳公子你自己去,我就不與你客氣了。對了,譙公還說回來後要與你談談《周易》!」這童子打小便被譙先生收養,先生給他起了個名字叫譙吉。

「譙公會回來嗎,陳公子?」忽然譙吉又問我。

我點點頭,握住他肩膀道:「那是自然。」

「則我肯定能等到他嘍?」

「沒錯。」

「謝啦。」他向我露出個快樂的笑容。

我走入譙府,在這小小的安靜的院落,我每多走一步,便感到肩上輕了一分,好像有無法卸下的負擔,不知不覺地被化解。白晝城市的喧囂收斂為夕照的靜謐,使我最感到安全的地方,從來就不是我的家,而是先生微微蹙起的眉間。他一定會回來,他還有很多事不曾做呢。想到這,我不禁失笑。「黛色的。」冷不丁一個聲音道。我循聲掉頭,最先看到地上卧了個淺淺長長的影子,再隨著影子望去,迴廊盡頭,抱臂站了個笑吟吟的陌生人。

「什麼?」我問。

目光接觸到這個人,一時竟無法移開。這是個年輕的男子,穿了寬大的深灰長衣,束著文質彬彬的進賢冠。夕陽落在他秀氣的玉一樣的面孔上,渲染出動人的緋紅。他的眉眼細細長長,既像無時不包含笑意,又像笑意完全出自習慣乃至敷衍。他故意——我想是故意的——把臉仰起來向著垂危的陽光,享受末世繁華,又期望它的哀涼。我從不知道譙先生有這麼位朋友或者親屬,此時他的姿態簡直像是這家的主人。

「你的微笑,說是你也好,是黛色的。」他指指我,從容回答。

「我不大懂你的意思。」

「莫非你不知道人人各有一種顏色?生命的顏色。」他笑道,「黛色不大常見。真叫人懷念。陳壽,」他直接呼出我的名,很奇怪這不但不覺失禮,反而很親切,「你使我想起好些故人。」

「黛是怎樣的顏色?」我又問。

他向更高更遠處指了指:「深青,遠山如黛,參天如黛。」

「是吉利的嗎?」

「談不上。」他撲哧笑了,「反倒是命運多舛之色呢!」

「是么?」我沒有太吃驚。會遇見很多想不到的麻煩事,是譙先生早就告誡過我的。

「想要翻越絕頂,想要撫摩蒼天,是怎樣的難事;然而無論多難都不放棄,便是黛色。」他謹慎地伸出中指,謹慎地在眼角按了按,隨後用拇指輕輕一彈,赫然只見一隻深藍的蝴蝶從指間翩翩飛起,停在他指腹之上!

嚴寒時節,怎麼會活生生生出只蝴蝶來呢?

「是淚水。原來想到那些事,還是忍不住落淚。」他寂寞地笑了,舉目向我,正式介紹自己,「我叫趙直,魘師趙直。」

就這樣,趙直以輕盈、奇妙的姿態步入我的生活,之後半年,他從容遊走在我生命中,使孤零零的我與許多本以為再見不到、也已無法追憶的人物發生親密的交集。他帶領我走進可以被隨意安排:或摺疊、或扭曲、或延展、或停滯……的時空里,深藍的蝴蝶翩飛在我們身旁。「既然是要寫史的人。」趙直總用這句話開始他與我之間特別的交談。

返回目录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