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記憶

影子瀑布的郊區聳立著兩棟房子,兩棟房子中間隔了一段不算短的距離。其中一棟無人居住,另外一棟則有住人,兩棟房子都受到無法忘懷及割捨的過去所困擾。位於右邊的房子比較小,也比較樸素,看來有點年久失修,但是只要花點工夫很快就能整修好。這裡距離市中心不算遠,但是沒有人會在不必要的情況下造訪此地。三個女人和一個小女孩會輪流站在二樓幾個房間的窗戶邊看向窗外,但是這棟屋子裡面偏偏又只住了一個女人。她名叫波麗·考辛斯。當她還是小孩的時候發生了一件慘劇。她不記得到底是什麼事,但是這棟房子卻不曾忘記。波麗住在一樓,有時候會來到二樓,穿梭在各個房間,輪流看向窗外,有時是為了追尋某段記憶,有時卻又是為了逃避某段記憶。而在沒有窗戶的那個房間之中,則不時傳出緩慢而又沉重的呼吸聲。

波麗站在春季房內,看著窗外的橡樹樹枝長出第一片嫩葉。空氣清新自然,為未來的一年帶來美好的預兆。波麗,此刻是一名八歲大的女孩,必須踮起腳尖才能看到窗外的景象。她是個愉快的小女孩,擁有純真美麗的容貌、金色的頭髮,以及綁在腦後的兩條長辮子。她身穿著最漂亮的洋裝,同時也是她最喜愛的洋裝。儘管她今年只有八歲大,但是某樣恐怖的東西已經進入她的生活。她默默地看著窗外,不管等待多久、觀看多久,始終沒有任何人自通往市中心的小路上走來。

她獨自住在屋中(只可惜這並非事實)。春季房窗外的景象是最美麗的,不過看久之後也是最無聊的,而八歲小孩非常容易感到無聊。她不是第一次想到自己可以打開窗戶、爬到屋外,置身春日的景象之中,但是她從來不曾這麼做。有某樣東西(在屋子裡)阻止她這麼做。波麗·考辛斯,一個八歲小女孩,嘆了口氣,提起不太花俏的鞋子在牆上踢了幾腳,然後轉過身去,離開了春季房。

剛出房門,她的身體立刻開始長大,轉眼間變成成年人的體態。她伸出一手扶住牆壁,藉由與實體物質的接觸與牆壁不變的本質尋求某種程度的慰藉。身體的變化很快就結束了,她深深地吸了幾口氣,適應著全新的血肉之軀所帶來的短暫刺激。如今她化身為十八歲的女孩,剛從親戚家搬回自己老家與母親同住。屋中尚且存在著某種其他的東西,但是當時她並不知道那是什麼。她身材很高,足足有五尺十寸,長長的金髮散落在討喜的容顏上。她不是美女,永遠都不會美到哪裡去,但要不是因為那雙眼睛的話,她的長相也不算太差。她的眼珠顏色很淡,微帶淺藍,看起來非常冷酷,而且總是流露出謹慎的神色。屬於喜歡想很多,但是不願意將想法宣之於口的那種人會擁有的眼睛。她步入走廊,打開隔壁房門,進入夏季房。

耀眼的陽光自刺眼的藍天灑落屋內。陽光好似蜂蜜般流過下方的庭院;飛鳥有如飄浮的塵埃般掠過窗外的藍天。波麗看著外面的夏日世界,彷彿置身夢境,但是這棟房子(或是房中的某樣東西)卻始終不肯放她離開。她轉身離開窗口。她沒辦法面對夏日太久,因為夏日的景象會帶來逝去已久的愉快回憶。帶來她剛剛回到老家、還不知道在家中等待著她的是什麼時的回憶。她將夏日拋在腦後,走出房外。

來到走廊上,她的肩膀微微向下一沉,四年的歲月一晃即逝,她當場變成二十二歲的模樣。她的眼神失落迷惘,頭髮被剪得很短。那是在醫院剪的,在她崩潰後,他們就將她送往一間具有歡樂假象的醫院。她不在乎。當時只要能夠離開這棟屋子,她根本什麼都不在乎。母親去世之後,她就一直在此獨居,而這對她而言是種難以承受的壓力。當他們告訴她說她已經痊癒後,她再度回到這棟屋子,只因為她沒有其他地方可去。她屬於這裡。她挺了挺肩膀,走入對面的房門,看著窗外濃厚的秋意景色。

橡樹上依然保有幾片疏疏落落的金黃枯葉,不過大部分的葉子都已經凋落,樹枝裸露在外,有如枯骨一般。她最喜歡秋季。秋季蘊含一股寧靜的感覺,不會令她身心疲憊。當她不希望現實叨擾之時,就會躲入秋季的景色之中。再說,秋季所代表的轉變本質讓她相信世界是會改變的,她不需要改變自己去迎合世界。她默默看著秋季一會兒,接著不甘不願地轉過身去。她一直不敢待在這個房間太久,害怕自己會因此而厭倦當中的景象,進而失去慰藉的魔力。她走出秋季房,踏入走廊,轉眼之間又老了十三歲,恢複到自己真正的年紀。這個時候二樓只剩下一扇窗戶了。

她沿著來路回頭,走入隔壁房間。這個房間跟其他房間一樣空無一物,不過窗外卻是一片冬季的景色,寒冷、強烈、天色十分陰暗。庭院之中結了一層厚霜,人行道上反射著冷冷寒光。她最不喜歡這個場景,因為這裡是現實,是當下,世界棄她不顧,毫不理會她的需求。冬季轉春,轉夏,轉秋,周而復始,沒有盡頭。她隨時可以走下樓梯,走出戶外,走入冬季,只可惜她辦不到。這棟房子(或是其中的某樣東西)不允許她這麼做。她利用電話購物,郵寄現金,從來不曾出門。

波麗·考辛斯現年三十五歲,不過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老上十歲。身材十分瘦削,有如皮包骨,肩上背負著重擔,始終無法放下。當年那個八歲小女孩怎麼也想不到自己長大會變成這副德行。

窗外的一點動靜吸引了她的注意,她驚訝地發現外面的小路上竟然有個男人正往自己的屋子走來。她立刻假設對方迷路了,因為沒有必要的時候絕對不會有人前來此地的。這裡除兩棟屋子之外,一點看頭也沒有。而任何聽說過這兩棟屋子的人都知道不要在這附近閑晃。但是對方繼續前進,腳步並不慌忙,步伐中也沒有任何恐懼或是退縮的跡象。他的外表十分親切,乍看之下甚至堪稱英俊。最後他終於在對面那棟屋子外面停下腳步,然後在原地呆立了一段時間。那是哈特家的屋子。

發現對方不是來找自己之後,波麗微微感到失望。接著她又皺起眉頭,因為她發現對方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她想要抓住腦中那絲印象,但是卻說什麼也想不起來,就跟她大部分的思緒一樣。她不再堅持。如果真是什麼重要的事,她總會回想起來的。男人突然迎向前去,踏上門廊,打開門鎖。波麗眨了眨眼,神情驚訝。據她所知,哈特家已經二十五年不曾有人造訪了。好奇心像是一個不友善的朋友誘惑著她,於是她轉身離開冬季房,穿越走廊,放慢腳步對著樓梯走去。想要下樓,她就必須經過最後一個房間,沒有窗戶的那個房間。她抬頭看著天花板,很快地路過那扇緊閉的房門。她聽見房內傳來緩慢沉重的呼吸聲響,不過完全沒有轉頭去看。房間裡面空無一物,沒有任何東西。在走下樓梯的過程中,她一直聽著從空無一物的房間傳來的呼吸聲。

樓下所有窗戶所呈現的都是同一種景象,同一個季節。一樓的世界跟外界相同,沒有任何詭異之處。波麗生活起居都在一樓,將其中一個房間布置成自己的卧房。她儘可能不要待在二樓,因為二樓充滿太多回憶。但是有時候,二樓會呼喚她。不管願不願意,她都必須響應那道呼喚。

她走到前門旁邊的窗戶旁,看著對面的哈特家。剛好陌生男子正從屋內的窗戶看向屋外,所以她再度看見對方的容貌。她很肯定自己見過這張臉,只是不能肯定是什麼時候見過的。她的呼吸逐漸急促。或許他是屬於自己過去的一部分,來自被她所遺忘的那段時光?來自她自己選擇遺忘的那個年代?男人轉身離開,消失在窗戶之後,但是他的面孔卻沒有隨之消失,一直停留在她的眼前嘲笑著她。她曾經見過這張臉,在自己很小很小的時候。那是強納森·哈特的面孔,在她八歲的時候跟家人一起住在對面屋子裡的男人。

一棟屋子會不會夢到曾經住在裡面的人,直到他們回家為止?

詹姆士·哈特站在他幼時住過的屋子中,卻一點也認不出來。他覺得非常失望,儘管來之前就已經告訴自己不要期望太多。根據他的記憶所及,自己應該從來沒有到過這間屋子,只是他希望到了現場可以喚回一點印象。或許,曾經在這間屋子裡面發生的事情實在太過可怕,導致他內心有部分堅決不願想起。他依然不知道家人為什麼要匆匆忙忙離開家園。根據時間老父所示,當年的預言足以令任何人心驚膽跳,但究竟是什麼讓他父母拋開一切、說走就走?他們被人威脅了嗎?被某個深信哈特家將會導致影子瀑布與永恆之門的毀滅的人所威脅?還是,他父母本身就對此深信不疑,為了保護影子瀑布才決定匆忙離去?他暗自聳了聳肩,走過去推了推左邊第一扇門。門一推就開,完全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屋內光線明亮,空氣清新,擺設著幾件毫不顯眼的傢具,牆壁的顏色也平淡無味。壁爐旁邊聳立了一座滴答作響的大鐘。哈特皺起眉頭。他從不喜歡滴答作響的大鐘。他本以為那是因為自己牙醫的接待室中有一座這種鐘的關係,但如今看來,這個原因多半可以追溯到更早期的經驗……房間中寧靜祥和,彷彿房間的主人才剛離開不久、隨時可能會回來一樣。這個想法令他不安,他看向身後,期待看見某個人,或是某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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