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嘉年華會

又到了影子瀑布舉辦嘉年華會的時候了。這是個慶祝與狂歡的時刻——遊行、集會、魔法、變裝——一個充滿美麗奇景的時刻。城鎮邊界的藍普金丘外圍憑空出現了許多帳篷與攤販,彷彿一夜之間冒出頭來的香菇,為人們帶來喧鬧不休的美妙夢幻。樂隊演奏,情侶飛舞,孩子們在好脾氣的群眾間跑跑叫叫,洋溢的歡樂與興奮之情似乎隨時會爆炸開來,在眾人身上撒滿狂野的歡愉以及生命的樂趣。

那是一個十一月天的傍晚,天色逐漸黯淡,紙燈籠與偶爾璀璨的煙火光芒開始照亮夜空。微風吹動著四周的旗幟與女士們的裙襬,微帶冬天氣息的寒冷空氣中瀰漫著烤肉和炒栗子的香氣。十幾首不同的音樂起起落落,相互應和,絲毫沒有格格不入的感覺。

在這歡慶的時刻里,人們讚頌著生命與人生,對所有穿越永恆之門的人們道出最後的告別。嘉年華會同時也是安撫人心的時刻,慰藉著所有留在影子瀑布,尚未鼓起足夠勇氣穿越永恆之門的眾生靈魂。即使不是真正活著的生命也會害怕最後的黑暗,畏懼最終的秘密。不過不管如何,影子瀑布是個沒有壓力、充滿耐性的地方,永恆之門總是待在原地,默默地等待人們穿越。此刻,全鎮籠罩在嘉年華會的歡樂氣息中,眾人開心地吃喝、縱情地玩樂,因為明天又將是影子瀑布另一個全新的開始。

李奧納多·艾許獨自站在供應香料熱酒的亮白帳篷旁,手裡拿著一杯熱騰騰的酒杯。他看著嘉年華會的景象、看著人們來來往往,暗自期盼自己能夠像大家一樣怡然自得,有著充滿希望、有目標、有意義的平凡人生。艾許的生命已經失去了未來。儘管他一直努力讓自己不要太過沮喪,但是他偶爾還是會懷念曾經那種計畫著要做的事情、要去的地方、要見的人的簡單樂趣。如今的他只能日復一日地庸碌度過,試圖讓自己滿足於這樣的生活。

艾許已經死亡將近三年了,不過他並不喜歡抱怨這件事情。就像其他不再是完全真實的人們一樣,他隨時都聽得見永恆之門在呼喚自己,但是他又沒有辦法離開影子瀑布。暫時還不能。他透過人群,看著山丘下的小鎮逐漸淹沒在黑暗中,街道上的街燈驕傲地對抗著即將到來的黑夜。沒有人知道影子瀑布究竟存在多久了;這座城鎮比歷史所記載的還要古老。曾經,艾許認為影子瀑布的永恆不變是一件好事,代表了這不斷變動的世界還是存在著始終不變的事物。但是死亡之後,他開始憤世嫉俗,痛恨影子瀑布能夠在沒有他的情況之下依然如故;痛恨這個不再需要他、不再想念他的無情之地。他總以為當死亡終於找上他的時候,他的死應該會造成不可磨滅的鴻溝,讓這地方從此有所不同。他可以接受自己的生命對世界並不具有多大意義的事實,但是他仍希望至少有人曾注意到他。他露出一抹苦笑。他向來就是一匹獨來獨往的孤狼,那是他的本性,也是他選擇的生活方式,如今才來考慮改變自己的生活方式似乎是太遲了一點。不管他有多麼想要走入人群、尋歡作樂,將所有的煩惱拋到腦後,這種做法始終不符合他的個性。他總是我行我素,選擇自己的道路,從來不曾贏得眾人的接納與慰藉。

一名踩高蹺的表演者招搖過市,不時低頭閃避帳篷和攤販頂上串連的燈泡跟電線。他對著艾許舉帽示意,艾許則禮貌性地點了點頭。他向來都有點懼高,於是刻意轉過頭去,當他瞥見矗立在十幾名小孩之前的「莎莉姑媽」 時便笑了。孩子們想求得好運,爭先恐後去摸她那稻草填塞的肚子。所有孩子摸過之後都有找到玩具或糖果,沒有人例外。女稻草人看了艾許一眼,布面的臉上露出一絲滿足的微笑。她伸起一隻破爛的手向艾許招呼,艾許則神情僵硬地報以一笑。就連一具稻草人都比他還要生氣勃勃。他發現自己又開始自憐自艾了,但是並不特別在意。自憐自艾不是什麼好事,但是世界上總是要有人自鄰自艾才行。

他偏過頭去,想要找點事情來轉移注意力。畢竟,他之所以來嘉年華會就是為了找點事做。山腳下,一隻雪人跟一隻大腳怪讓小孩子騎在他們的肩膀上玩耍。一隻手持巨大鐵鎚的卡通老鼠正在追逐一隻卡通貓。六名不同版本的羅賓漢站在旁邊,一邊舉行即興射箭比賽,一邊溫文儒雅地爭論著誰才是真身。換句話說,會場里都是一些常見的人物。這不過是影子瀑布另外一個平淡無奇的夜晚罷了。

李奧納多·艾許身材高瘦,相貌溫和,髮型看起來彷彿隨時都需要梳理。即使刻意打扮,他還是會給人一種急急忙忙出門的感覺。他的雙眼十分沉穩、深邃,有時是灰色的,有時又會變成藍色,很少有事物能夠逃過他的目光。他跟父母一同生活,如果如今的他算是在「生活」的話。他的朋友很少,不過這點怪不得別人,因為他向來不擅與人相處,打從死亡之前便是如此。他在三十二歲那年死亡,至今已將近三年。他不是什麼大人物,不過就是人群中的一張平凡面孔。如果你問他的話,他會說自己大部分的日子都過得十分快樂,不過在如此回答之前他會先沉思片刻。他看向四周的帳篷、攤販,以及人潮,心中為自己連舞伴都沒有而感到悲哀。不過這樣的生活即將出現戲劇性的轉變。他不會對此感到驚訝,因為在影子瀑布里,沒有任何事物可以維持不變。

不遠之外,麗雅·富拉希爾鎮長一邊和一對很眼熟但是叫不出名字的年長夫婦說笑,一邊思考著該如何擺脫一直跟在她身邊的那名神情困惑的男子。他才剛剛抵達影子瀑布,似乎不太確定自己究竟是如何出現在此地的。由於麗雅不小心對他露出同情之色,所以他立刻像是失去聯絡許久的老朋友一樣纏在她的身邊。麗雅並不介意,只是他干擾到自己與選民握手寒暄,提醒大家選舉即將到來,以及自己任內的良好政績之類的市政工作。如果沒有一逮到機會就耳提面命,選民們很容易忘掉鎮長曾經為大家做過什麼事情。

麗雅·富拉希爾是個性開朗、容貌美麗的黑人女性,三十幾歲、短髮、擁有堅定的目光與專業的笑容。身穿風格獨具、品味高雅的服飾,心思有如捕鼠器一般,嚴謹、可靠、毫不寬容。麗雅·富拉希爾鎮長和艾利克森警長加在一起就等於影子瀑布的權力中心。這座城鎮本質上有辦法自行處理大部分的問題,但有時候還是會失控,而當這種情況發生時,就是麗雅或警長出面干涉的時候了。她喜歡扮演理性的聲音認真聆聽,以同情與公正的態度處理事情,而警長則是喜歡用威嚇的眼光瞪視所有人。

鎮上設有法庭跟監牢,但是都不常使用。很少有人會願意跟警長打交道,所以麗雅就得花費許多時間去聽取鎮民的問題,然後指引他們去找最有能力幫他們解決困難的人物。她很喜歡自己的工作,一心希望能夠長久保有這份工作。整體而言,鎮民都很滿意她的政績,這也算是件好事。因為影子瀑布有一套很有效率但是不太和善的手段專門用來對付不適任的鎮長。

麗雅偷偷瞄了身旁男人一眼,心想該是處理這件事情的時候了。阿德利安·史東是身材短小的中年男子,頭髮稀疏、目帶悲哀。他一直用一種局促不安但又懷抱希望的神色打量四周,只是始終沒有辦法告訴麗雅自己究竟在尋找什麼、是什麼將他引來影子瀑布。這樣的情況下算罕見。在年長的夫婦道完再見、步入人群後,麗雅認為最好趁機為這個新朋友指引一個正確的方向。就和大部分路過的旅人一樣,他失去了生命中某樣寶貴的物品或是心愛的人,於是來到影子瀑布尋找逝去的東西。她要做的只是幫他想起究竟是來找什麼。

「告訴我,阿德利安,你結婚了嗎?」

史東微笑,以一種幾乎是在道歉的表情搖頭說道:「沒有,一直沒找到合適的對象,或者說合適的對象一直沒找到我。總之,我一直都是單身。」

「你父母呢?關係親密嗎?」

史東聳肩,臉色一紅,偏過頭去。「我父親總是不在家。而我母親不能算是個……好榜樣。我沒有兄弟姊妹,再加上我們時常搬家的關係,幾乎交不到什麼真正的朋友。我從來不曾想要任何金錢可以買到的東西,但是話說回來,金錢並非萬能,不是嗎?」

「一定有人跟你關係密切吧。」麗雅耐著性子說道。「同事呢?」

「那些稱不上是真正的朋友。」史東道。「他們只是在同一間辦公室里工作的人罷了,可以一起說笑、聊天,下班時揮手再見的對象。我們十分注重個人隱私,將重點放在工作上。主管不喜歡有人浪費時間,也不願意看見有人無所事事。我是無所謂……一來是因為我向來不善交際,二來也是因為那份工作基本上還算有趣。」

麗雅有點不耐煩地說道:「一定有個特殊的人,在你生命中某段快樂時光里出現的人。想一想,阿德利安!如果能夠回到過去,回到任何一段從前的日子,你最想要回到什麼時候?」

史東默默待在原地,目光逐漸內斂。接著眉頭上的愁雲慘霧突然消失,臉上也隨即露出微笑,容貌彷彿逐漸年輕,心中似乎找到一份寧靜。

「小時候我養過一條名叫『王子』的狗。一條身材高大的拳師犬,很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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