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令所有人心碎的石頭

我心事重重地帶著大家離開怪癖境地,努力回想上一次修改遺囑是什麼時候。我早就決定如果出了什麼意外——或者說,終於出了什麼意外之後——要讓凱西繼承我的事業。只不過我一直沒有白紙黑字地將這個遺願寫下來。變更遺囑是屬於能拖就拖的事情,因為沒有人喜歡考慮自己的身後事,大家總是以為自己還有很多時間……直到他們發現自己已經走在拜訪荊棘大君的路上。我突然有一種想要打電話給凱西的衝動,即使只是跟她講講話也好,不過心中的理智勸服了我。畢竟,除了再見之外,我還能跟她說什麼呢?

我的同伴們似乎都不怎麼煩惱。罪人與美麗毒藥手牽著手,再度露出戀愛中的愉快表情。瘋子也又回到他的私人世界裡去。我試圖跟他們解釋這趟旅程有多危險,他們也都點頭表示了解,不過我可以肯定他們並不了解,起碼不是真的了解。如果他們真的了解的話,就絕對不會答應跟我一起前往「地底之境」。我有一種想要叫他們不要跟來的衝動,想叫他們在安全的地方等我,但是一個實際的理由讓我打消了這個念頭;如果我打算在這趟旅程里存活下來,就會需要他們的幫助。為了得知夜城的起源以及母親的真相,我當真願意犧牲他們的性命嗎?

或許吧。畢竟他們算不上是朋友,說不定這就是我選擇找他們一起查這案子的原因。萬一必須將夥伴丟入狼群的話,至少我自己不會那麼難受。

我被這個冷酷無情的想法嚇了一跳,於是四下亂看,想找點什麼來分散注意力。也就在這個時候,我才發現渥克的手下又開始從街尾冒出來,而且通通明目張胆地跟著,完全不再隱藏蹤跡。當我們走過的時候,他們立刻聚在一起,隨時準備自衛。戰鬥法師們甚至當場就在面前划起了防護符咒。符咒的痕迹在空氣中發光,綻放出詭異的火焰。我走到一定的距離之外停下腳步,平心靜氣地觀察著這些監視者。

「我就說應該把那女的殺了。」美麗毒藥說。「壞潘妮最愛告密了。一定是她把我們的目的地泄露出去的。」

「他們很不安,很害怕,士氣很低落。」我說。「我就喜歡渥克的手下這一點。現在看我的吧。」我向前跨出一步,所有監視者全部展現驚恐的神色。我露出神秘的微笑,說道:「嗨,大家好,我有好消息,也有壞消息要告訴你們。壞消息是,沒錯,我們的確把壞潘妮教訓了一頓,讓她哭著回家找爸爸;沒錯,我們也的確解決了慟哭者;沒錯,我們正要去找荊棘大君。最壞的消息是,我說有好消息是騙你們的。有人有問題嗎?」

所有監視者幾乎同時決定回去找渥克請求下一步的指示,瞬間全部走得無影無蹤。三個耶穌會的惡魔論學者甚至當場拔腿就跑。

「這才真是令人擔心的景象呢。」罪人說。

要找荊棘大君,必須離開地面,進入地底世界。夜城的地底下有著各式各樣的地下墓穴、礦坑通道、運河渠道,以及下水道,統稱為「地底之境」。地底之境里住了不少人以及許多其他的生物,這些傢伙只能在黑暗中行動,完全見不得光。他們在地底出生,在地底生活,在地底死亡,其中有很多終其一生都不曾離開地底之境,不曾見識過任何夜城中的霓虹。這些存在於地底的通道,當然也提供夜城居民一種隱密的移動方式,不過很少人會真的使用,因為住在地底之境的生命不喜歡見到外人。他們喜歡殺害並吃掉任何打擾他們的人,而他們很容易被人打擾。

但是,想要進入荊棘大君的地盤就必須通過地底之境。我從來不曾去找過荊棘大君,印象中應該沒有人做過如此瘋狂的事。不過我經常會主動收買一些未必用得到的消息,因為沒有人可以保證查案的過程中會需要什麼情報。兜售地底之境和荊棘大君的資料給我的,是個沒有眼珠的男人,因為他兩顆眼珠都已被地底的居民扁出體外。據他空洞的低語聲所言,要找荊棘大君,必須通過一股比夜晚還要深沉的黑暗、一條看不到盡頭的通道以及一群隱身在地下墓穴里有如巨蟲一般的沉默怪物。

街道上找不到任何通往地底之境的路標。如果你不知道入口何在,那就根本不需要知道。我領著大家走過許多越來越狹窄的巷子,經過越來越昏暗的街燈,在往來路人紛紛走避的情況之下,來到了最接近的入口前。那是一座小型的私人花園,必須穿越一道深鎖的大門才能進入。我透過兩旁的鐵欄杆打量著花園內部的景象,這是個十分美麗的地方,四周都有明亮的煤氣燈光照明,感覺就像是在糞坑裡面看到一朵純潔的百合花一樣。花園裡種滿了花木,看起來十分引人注目。大門內傳來一股濃郁的香水味。美麗毒藥慢條斯理地來到我的身旁。

「這種骯髒的區域里怎麼會有如此美麗的花園?花園的大門又為什麼會有如此強大的保護法術?」

「夜城裡處處充滿驚奇。」我說。「不為人知的秘密就像是我們的食物跟水一樣。」

「也就是說你也不知道。」罪人說。

「猜對了。」我說。「不過我有這扇門的鑰匙。這是之前某件案子的酬勞之一。」

「你不打算告訴我們是哪件案子。」美麗毒藥說。

「不要知道比較好。」我嚴肅地說。

「你根本是在唬爛。」瘋子說。我們全都轉頭看他,不過他再度言盡於此。

我將大門鑰匙從鑰匙圈上拔下,插入大門的鎖孔之中。這道鎖顯然不願意被打開,我必須花很大的力氣才終於轉動鑰匙,推開了花園大門。我清楚地感到門上的防禦魔法自動解除,彷彿空氣中的緊張突然鬆懈下來一般。我向旁一站,請其他人先進入。我這麼做不是出於禮貌,純粹是因為我不信任這座花園。在確認沒有壞事發生之後,我立刻跟在大家身後進入,然後回頭鎖上大門。

在淡藍色的月光照耀之下,整座花園籠罩在一股虛幻詭異的氣氛之中。樹木又高又瘦,光禿禿的輪廓在老式煤氣燈的黃光中牆上投射出恐怖的陰影。一條不斷蠕動的泥濘走道,靜靜地躺在笨重的灌木叢,與許多在夜色下綻放的花朵之間。事實上,花園裡所有東西都在緩緩蠕動,但是卻沒有散發任何氣息。就連花朵的花瓣也在無聲地開闔,有如噘起小嘴的小女孩。這些花大部分都是白色跟紅色的,而它們整體給人的感覺讓我不禁聯想白色代表骨頭,紅色代表血肉。我曾經聽過一朵玫瑰花歌唱,而那是我這輩子聽過最邪惡的歌聲。

「好地方。」罪人彎下腰去聞一朵花,不過很快就搔著鼻子,抬起頭來。

「不。」美麗毒藥說。「我不認為這裡是個好地方。」

「地獄來的惡魔果然有過人的眼力。」我說。「這些植物全都扎了很深的根。你們不會想知道它們自何處吸取營養的。我們的目的是花園中央的雕像,不要碰任何東西。」

花園小徑不停地上下鼓動,好讓花園裡所有的植物都能看見我們的身影。不管怎樣,最後,小徑還是將我們帶到了雕像之前。那是一座跪在自己折斷的翅膀前無聲哭泣的天使雕像,它臉上的容貌已經完全被侵蝕殆盡,也不知道是風雨跟時間所為,還是被臉上永不止歇的淚水侵蝕。天使雕像後方有一具月晷儀,隨時顯示著正確的時間。我一把抓起其上的月規,小心翼翼地旋轉了一百八十度。整座月晷儀開始劇烈震動,接著向旁邊滑開,露出一條深不見底的通道。

此通道約莫一個人寬,看起來像是直通地獄一般。通道一邊裝設了一組黑色的鐵梯,無盡地向下延伸。我們輪流探頭端詳通道中的黑暗。美麗毒藥在手中召喚一團地獄之火,不過火光卻照不了多遠。最後我們決定讓她先下去,好帶著火焰在前引路,我們可一點也不想在黑暗中盲目地向下沉淪。

於是美麗毒藥先下去,然後是不願意離開她身邊的罪人,接著下去的是瘋子,我爬在最後,隨時督促瘋子繼續前進。鐵梯橫杆的觸感十分溫暖潮濕。頭上的入口處所灑下的月光很快就消失不見。美麗毒藥的地獄之火剛好能讓我們能夠看見彼此的身影。我不喜歡地獄之火散發出來的光芒,它讓我感到非常……不舒服。我將注意力集中在鐵梯之上,發現每階之間的距離過遠,似乎根本不是設計給人類使用的。

我把肩膀頂在兩旁的牆上,一步一步向彷彿沒有盡頭的地底爬去。我們一直爬、一直爬,到後來手腳肌肉都開始酸痛,但是依然看不到通道的底端。我很想改變主意回頭往上爬,不過已經沒有力氣可以爬回去,所以只好繼續向下。我們的呼吸越來越凝重,在寧靜的通道中聽來格外大聲。

當美麗毒藥突然宣布腳碰到底了的時候,我們全都鬆了一大口氣,就連瘋子也不例外。他活在現實世界裡的時間似乎越來越長了。或許他只是需要有人陪伴,也有可能是因為他感覺到強大的危機,必須專心一意才能面對;我並不想問他,因為他的答案肯定會讓我頭痛。

我們一個個跳下鐵梯,踏上了一條地下渠道旁的走道。黑暗的渠道里流淌著黑暗的液體。渠道對面的石牆上有著許多巨大的爪痕,顯然是某種巨型怪物刻意留下的標記。在美麗毒藥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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