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半死不活

我搭了朱利安·阿德文特的銀色勞斯萊斯離開夜城時報,因為他要確保我安全到達目的地,不要死在夜城時報或是他本人的附近。我接受了他的好意,把洛欣格爾圖爾帕留下的昂貴爛攤子留給他們自己收拾。我的轎車司機是個全身穿著白色皮衣的金髮女子。她跟我問了目的地,然後就拒絕再說任何一個字。如果不是我天生具有讓女人不願意理會的特質,那就是朱利安警告過她不要跟我說話。我愉快地從車內的小吧台里倒了一杯上好的白蘭地,然後懶洋洋地躺在紅皮沙發上。偶爾享受一下頭等艙的豪華旅程,無論對身體或是心理都有極大的幫助。車子安安靜靜地在繁忙的夜城街道上穿梭。儘管夜城裡唯一的交通規則就是適者生存,不過大部分的車輛都知道要離勞斯萊斯遠一點,因為如此昂貴的交通工具一定配有業界頂尖的防禦及武器系統。

但是世界上總是有不識相的傢伙,不是嗎?我漫無目的地看著窗外,心中回憶著上一次跟死亡男孩打交道的情形。就在這個時候,我突然發現一輛陌生的黑色轎車跟在我們車旁行駛,而且一眼就看得出那不是真正的車。我坐直了身子,集中注意觀察著那台車。車子外觀上的細節通通不對,就連四個車輪都沒有真的轉動。我看了看自己車上的女司機,發現她雙眼直視前方,顯然一點也不擔心。我又看回旁邊的黑車,這時看出所有車門都是畫在車殼上的線條,絲毫沒有一點深度。透過駕駛座旁邊的窗戶,我看到那台車上的駕駛完全沒有動作,肯定只是一具放在那裡做樣子的屍體。

我們的車速很快,不過對方一點也不比我們慢。這時它已經靠得十分接近,面對我的這一側車身開始出現一條裂縫,並且慢慢地越裂越大。接著裂縫有如一張大嘴般地張開,露出其內一排血紅色的恐怖纖毛飢餓地四下揮舞。這些纖毛上突然長出銳利的尖刺,對準勞斯萊斯的窗戶甩來,不過怎麼也打不爛車上的防彈玻璃。我退到另一邊的窗戶旁邊,女司機也在此時打開了儀錶板上的武器控制台。

接著假車突然之間狂抖一下,車頂讓兩隻從天而降的利爪緊緊扣住,鮮血自爪痕中狂灑而出。假車不斷轉換車道,試圖甩開頂上的雙爪,但是辦不到。它發出一陣恐懼的尖叫聲,整台車子離地而起。我聽到頭上傳來激烈的翅膀拍擊聲響,緊接著偽裝成車子的怪物被抓入夜空,從此消失不見。它犯了一個愚蠢的錯誤——過份專註在獵物上而忘記了夜城裡的首要規則:不管你自認是多厲害的獵食者,世界上始終存在著體型更巨大、更強壯而且更飢餓的怪物。只要一不小心,這些怪物隨時可能將你生吞活剝。

勞斯萊斯向前疾駛,其他車輛繼續狂奔,一切都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而我則再斟了一杯白蘭地。

半小時後,我們來到死亡男孩當前所在位置,夜城大殯儀館。大殯儀館是處理所有夜城喪禮事宜的地方,位於夜城邊境地區。一來是因為沒有人想要接近這個地方,二來是因為即使是夜城這種地方依然有些人們不願提起的禁忌——不過最大的原因是在於一旦大殯儀館出了什麼事的話,通常都是一發不可收拾的大事。

大殯儀館的管理階層宣稱他們可以提供所有類型的服務、儀式以及埋葬方式,包括某些不能宣之於口的東西。他們的座右銘:「你的葬禮由自己決定。」在夜城,除非舉行了某些恰當的儀式,不然沒有人可以肯定死去的人會安安穩穩地待在地底下。這也就是為什麼人們必須付錢給專家來處理這種問題。他們所費不貲,但是物超所值,有時候即使無法提供死者的屍體,他們一樣可以把事情搞定。

然而不管多專業的組織總是會有出錯的時候,而每當事情出了差錯,大殯儀館的管理階層就會放下一切身段,打電話請夜城裡最精通死亡的專家,惡名昭彰的死亡男孩出馬。

女司機在離大殯儀館很遠的一段距離之外放我下車,基本上已經遠到我只能看出大殯儀館輪廓的地步。我才剛關上車門,車子就已經以極快的速度迴轉,然後往上城區揚長而去。這樣也好,不然我還真不知道該給多少小費,我對於什麼樣的服務值多少小費始終沒有概念。我向前走去,街道上十分安靜,散發出一種遭人遺棄的感覺。兩旁建築中的門窗緊閉,沒有透露出任何燈光。這種情況使我的腳步聲聽起來格外大聲,似乎在向所有附近的居民宣告我的到來。

終於來到大殯儀館前面的時候,我的神經已經緊繃到一個極限,隨時準備迎接任何意料之外的狀況。大殯儀館是用磚塊跟石頭堆積而成的巨大建築,四面部沒有窗戶,屋頂向兩旁傾斜。許多年來,沿著這棟主要大樓的周圍陸續又興建了好幾間附屬的建築,綿延了很大一片區域,而且每棟建築的風格都不一樣。整間大殯儀館散發出一種幽暗、陰沉、鬱悶的氣息,四面八方只有一個通往內部的入口。巨大的前門本身是以堅硬的鋼鐵所鑄,外層覆以純銀,其上又畫滿了各式符咒以及屬於死亡世界的語言,只要看上一眼就會令人為這裡的清潔工感到悲哀。屋頂上有兩根煙囪,連接到後方的火葬場,不過今天是我第一次看到沒有任何黑煙自它們之中冒出。聽說大殯儀館後方還有一座巨大的墳場,不過我從來沒有見過,因為我不想。我從不參加任何葬禮,葬禮太令人沮喪了。即使當年我父親死去的時候,我也只參加了告別式,沒有出現在葬禮現場。我太了解痛苦與失去摯愛的滋味,入土為安這種虛幻的安慰對我而言並不代表任何意義,當然也可能只是因為我看過太多死亡,實在無法常常承受這種生離死別的場合而已。

我在前門旁邊看見死亡男孩的愛車,慢慢往那邊晃了過去。眾所皆知,死亡男孩非常愛惜這輛來自未來的閃亮銀色跑車。此車造型典雅,流線非凡,襯托出無比的生命氣息,而且沒有任何輪胎,它以液態星光作為動力,靜靜地飄在距離地面數英尺的半空之中。傳說它配備了曲速引擎以及變流護盾,並且在必要的時候能夠變身成為一具機器人。車窗都經過磁性處理,無法由外部看入車內,不過此刻車子的右前門並沒有關上,一條人腿露在外面。那條腿沒有因為我的接近而移動,於是我彎下腰向車內看去,只見死亡男孩坐在駕駛座上開心地對著我微笑。

「約翰·泰勒,非常高興再次見到你。歡迎來到全夜城最受歡迎的景點。」

「真的最受歡迎嗎?」

「肯定是,不然人們怎麼會就算死了也要到此一游。」

他笑了笑,然後拿起威士忌酒瓶喝了一大口酒。死亡男孩今年十七歲。自從三十年前被人謀殺的那天開始,他就一直是十七歲,再也沒有改變過。我聽過這個故事,所有人都聽過。當年路上的幾個小混混為了搶劫他的信用卡以及口袋裡的幾毛錢而將他亂棒打死,他躺在人行道上流血致死,沒有任何路人願意停下腳步出手救援。本來故事應該到此結束了,不過沒多久他卻帶著無比的憤怒與超自然的力量死而復生,誓要向殺害自己的小混混們報仇。兇手們一個接著一個死於非命,而且沒有任何人跟他一樣為了復仇而回來人間。相傳這是因為死亡男孩的手段太過兇殘,所以死在他手上的小混混寧願待在地獄裡也不敢回來報仇。不過儘管仇已經報了很多年了,死亡男孩依然受制於復活的合約條款而必須繼續行走於夜城之中。

他常被人問「你到底是跟誰簽的復活合約」,而他總是回答說「你認為是誰」。

他的確復仇了,但是合約上並沒有提到復仇之後就可以安息之類的字眼——他當初真的應該把小字印刷的部分看得更仔細一點才對——他束手無策,只能繼續遊走夜城,成為受困於屍體的靈魂。久而久之,他自然而然就附身到自己的屍體上。他四處行善,因為他必須行善。只有透過不斷的行善,他才有可能完成當初訂下的契約條件。當他站在你這一邊的時候,絕對是個非常有用的夥伴,因為他不會感覺到疼痛,可以承受極大程度的損傷,並且全然不畏懼任何屬於這個世界的東西。

由於他花了很多時間研究自己這種特殊狀況,一般相信,他比夜城裡任何人都還要了解所有關於死亡的事情。

他下車跟我打了個招呼,然後神情陰晴不定地倚著車子而立。他的個子很高,身形很瘦,穿了一件深紫色的長外套、一條皮褲以及一雙亮面牛皮靴。外套的一邊領子上別了一朵黑玫瑰,胸前的扣子沒扣,露出布滿傷疤的胸口。身為一名死而復生的亡者,他的身體不會腐爛,不過傷口也不會癒合。由於死亡男孩沒有什麼保護軀體的觀念,所以在受傷的時候就會用針線、釘書針或是強力膠來修補自己蒼白的皮膚,甚至有的時候還用膠帶草草捆綁;總之,他的身體只能用慘不忍睹形容就是了。我發現他的長外套上有幾個最近留下的彈孔,不過既然他不提,我也就沒問了。

他蒼白的臉頰透露出一種因為縱慾過度而產生類似前拉斐爾派畫風的疲憊神情,眼中散發過於熱情的神采,嘴唇微微噘起,但不帶有任何血色。他頭上戴了一頂黑色軟帽,帽子下面是一頭長長的捲髮。手中拿著威士忌酒瓶,嘴裡塞滿了巧克力餅乾,他把餅乾跟酒瓶都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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