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有問題的是歌手,不是歌

我一定是老了。要是以前的話,挨這樣的一頓毒打根本算不了什麼。走出卡文迪旭辦公大樓的時候,我的雙腳已經顫抖不已,頭上也冒滿了冷汗,每一口呼吸都像刀割,眼角隨時浮現閃動的黑暗,加上口中積滿了鮮血,整體看來絕對狼狽到了極點。我以意志力支持自己繼續向前走著,儘力遠離他們防禦魔法的攻擊範圍。在確定脫離卡文迪旭夫婦的威脅之後,我還是不能停下腳步,儘管我的雙腳已經不像是自己的了也是一樣。或許臉上的傷痕跟外套上的血跡看起來已經夠慘了,但是我怎麼樣都不能在大庭廣眾之下示弱。只要還在夜城混,我就絕不能示弱,這是個隨時都有禿鷹在空中盤旋的地方,我可不想成為他們的獵物。所以,不管多慘都要雙眼直視前方,信心滿滿地大步前進。我被路過的窗戶中反射出的倒影嚇了一大跳,原來我看起來跟感覺的一樣糟糕,得趕快離開人來人往的大街才行。

我需要找個地方休息療傷,但是這裡離家太遠了,而我又不能跑去任何常去的地方,因為這些地方一定已經在渥克的監視之下,連那些他不應該知道的地方也不例外。我也不能打電話跟朋友求救,因為渥克肯定已經監聽了我所有朋友的電話。他要是沒有如此全面的勢力的話,就根本不配干這件工作。

所以,當所有朋友都幫不了你的時候,能幫忙的就只剩下敵人了。

我拖著沉重的步伐在街上行走,神情不善地瞪著每個路過的人,以防有人趁火打劫,最後來到一個公共電話亭前面。我走進電話亭,重重地靠在旁邊的牆上。這種終於能夠休息片刻的感覺讓我差點忘了為什麼要進入電話亭,不過過了一會兒我還是拿起了電話。聽到話筒之中傳來明確的撥號音,我著實鬆了一口氣。夜城裡很少有人會去破壞公共電話亭這類公物的,因為電話亭有自衛措施,而且曾經有過將不是進去打電話的人給吞食掉的紀錄。

我不知道皮歐目前使用的電話號碼,因為他常常換電話,不過他總是會在公共電話亭里留下名片,讓人可以在緊急情況下找到他。我看了一眼熟悉的名片——一張表面純白,不過中間印有血色十字架浮雕的卡片——然後伸出顫抖的手指按下號碼。這時候我只剩下一隻眼睛看得到東西,而兩條手臂也麻到幾乎沒有感覺。聽到話筒撥通的等待鈴聲之後,我再度鬆了口氣。趁著等待的時間,我看了看眼前玻璃牆上所貼的其他名片,有賣符咒的、賣魔法藥水的、賣法術書的、按小時計費的愛神、魔法整容,還有如何借著折磨山羊以擭取樂趣及暴利等等廣告。

電話那頭有人接起來說道:「最好是要緊事。」

「哈啰,皮歐。」我盡量以正常的語調說道。「我是約翰·泰勒。」

「你打給我是想怎樣?」

「我受傷了,需要幫助。」

「你會想要來找我就表示情況糟透了。為什麼找我,約翰?」

「因為你總說自己是神的僕人。你應該會在別人需要幫助的時候伸出援手。」

「我幫的是『人』,不是像你這種怪物!只要你一天不死,夜城裡所有的人都會不得安寧。給我一個幫你的理由,泰勒。」

「這個嘛……如果你不願意基於慈悲的胸襟幫我,皮歐,那聽聽看這個理由:我的身體狀況太虛弱了,無法承受任何形式的攻擊,包括附身。你不怕有什麼地獄來的怪物進入我的體內,控制我的天賦來對付你嗎?」

「這招太低級了,你這渾蛋。」皮歐說。就算他沒真的說出口,我也可以聽到他心裡的咒罵。「好吧,我會幫你打開一道傳送門。不過純粹是因為我不想看到你死在其他人的手上。」

他一說完,我就掛上電話。除了家人跟朋友之外,世界上最親密的人莫過於對立許久的老敵人了。

我忍著渾身疼痛,緩緩轉過身來,打開電話亭的門,探頭出去看了看。人行道上如今憑空多了一道門,一道油漆剝落、充滿裂縫的老舊木門孤伶伶地豎立在我眼前,一看就像是皮歐從別人手裡偷來的。皮歐居住在生活環境艱困的地區里,因為他認為這樣的環境比較適合傳道。我擠出全身最後的力氣,走出電話亭,來到木門前面。幸運的是,路過的人都對這扇門敬而遠之,大概是因為這門很明顯地不符合他們的格調。我用肩膀頂開木門,看了看門後的一片漆黑,然後向前跌去,轉眼之間就出現在皮歐的客廳里。接著我就聽到身後傳來關門的聲音。

我走向面前空蕩蕩的桌子,有如抱住浮木的溺水之人一般靠在桌緣喘氣。喘了好一會兒之後,我才開始打量周遭環境。客廳內的陳設十分簡單,沒有看到皮歐的蹤跡。這裡有一張不曾細磨的木頭桌子,還有兩張手工粗糙的木頭椅子。地板上充滿了摩擦的痕迹,牆上貼著髒兮兮的壁紙。為了避免外人偷窺,僅有的一扇窗戶上的所有縫隙都被密封起來。客廳內唯一的光源來自窗戶外面的街燈。皮歐曾經誓言過著簡單樸實的生活,顯然他對這項誓言十分看重。有一道牆上釘了很多置物架,架上放滿各式各樣的驅邪商品。這些都是很有用處的小道具,不但可以幫人在危險的地方提高生存機率,而且價格十分公道。

位於客廳另外一邊的門突然打開,皮歐站在門外,一顆大頭正面對著我。皮歐,流浪的教區牧師,基督教恐怖份子,上帝的聖戰士。

「不準亂來,怪物!這裡是天主的聖地!我以上帝之名制約你,不可將任何邪惡帶入此地!」

「輕鬆點,皮歐。」我說。「我只有一個人,而且非常虛弱,現在的我連只貓都打不過。停戰?」

皮歐不屑地嗤聲道:「停戰,你這來自地獄的怪物。」

「很好。你介意我坐下來嗎?你的地板上已經染滿我的血了。」

「坐,快坐下來!血不要流到桌上,我還要在上面吃飯呢。」

我重重地坐在椅子上,然後發出一下疼痛的嘆息聲。皮歐舉起盲人拐杖探路,慢慢向前走來。他披了一件破破爛爛的灰斗篷,底下穿了一套牧師服,脖子套了白色的牧師領圈,眼前蒙著一條很乾凈的灰布。他有一顆很大的腦袋,高貴的眉頭,有如獅子鬃毛的灰發,堅毅的下巴,還有看起來似乎從來不曾笑過的嘴唇。他的肩膀很寬,但是身材卻很瘦小。他摸到了另一張椅子,舒舒服服地在我對面坐下,將拐杖斜靠在桌腳上,然後重重地吸了口氣。

「我可以聞到你的痛楚,孩子。你傷得多厲害?」

「感覺很糟。」我的聲音連自己聽起來都很疲憊。「我很希望都是皮肉傷,可惜我的肋骨似乎有點不同的意見,而且腦袋好像晃個不停。我被打得很慘,皮歐,看來我真的不像以前那麼年輕了。」

「沒多少人可以永遠年輕的,孩子。」皮歐站起身來,筆直對著放商品的架子走去。看不見東西並沒有影響他行動的速度。他在架子前走來走去,兩手不停在眾多雜物中摸索,試圖找出某樣物品。我只能希望他不是在找匕首或是解剖刀之類的玩意兒。他一邊找東西一邊嘴裡不停嘟噥著。

「野狼剋星、烏鴉腳、聖水、曼陀羅根、銀匕首、銀子彈、木樁……看來我一定還有一些大蒜頭……占卜杖、腌陰莖、用腌陰莖製成的占卜杖、磨坊獎章……啊!」

皮歐轉得意洋洋地轉回來面對我,手中握著一隻裝有藍色液體的小瓶子。接著他停止動作,嘴唇扭曲,另一隻手摸向掛在腰間的一串人骨念珠。「情況怎麼會搞成這樣?你,獨自一個人無助地落在我的手裡……我應該殺了你的,詛咒之子、救世主之敵……」

「我沒有權利選擇父母。」我說。「再說,大家都說我父親是個大好人。」

「喔,他的確是。」皮歐說道。「我沒跟他合作過,不過他的名聲確實不差。」

「你見過我母親嗎?」

「沒有。」皮歐說。「不過我見過你出生時所隱現的凶兆。我並非生下來就是瞎的,孩子。我用雙眼換來無上的知識,而這些知識惠我良多。我知道你將會為全世界的人帶來死亡,約翰。但是愚蠢的良心卻不容許我狠下心腸將你殺害;至少在你自己送上門來求我幫助的時候,我下不了手。如果這麼做……我會良心不安。」

他緩緩搖了搖大頭,向前跨出幾步,停在桌子旁邊,將裝有藍藥水的瓶子放在我面前,然後又坐回對面的椅子上。我看了看那瓶子,沒有發現任何標示,無法判斷它究竟是醫療藥水,還是毒藥,或者其他什麼意想不到的東西。皮歐的足跡遍及世界各地,收藏的東西可說是滿坑滿谷。

「好日子要結束了。」坐下來之後,他突然開口道。「夜城是個古老的地方,但卻也不是永恆不滅的。」

「這話你已經說了好多年了,皮歐。」

「因為它是事實!我知道人們所不知道的事情,我能看見肉眼看不見的東西。然而,我所看見的未來越遙遠,一切的景象就越模糊。今天我救了你,或許就代表夜城中其他的人都將會面對萬劫不復的命運。」

「沒有人有如此深遠的影響力。」我說。「就算有也不會是我。瓶子里是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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