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都有所信仰

聖猶大教堂是夜城唯一的教堂,我只有在生意需要的時候才會去。這間教堂距離到處都有敬神場所的上帝之街很遠,獨自聳立在一個極為安靜的角落裡,遠離夜城一切華麗亮眼的霓虹。這是間不打廣告的教堂,一間毫不在意路過的人們願不願意進入的教堂。它只是默默地待在原地,以防任何不時之需。聖猶大教堂以迷途聖人之名而建,是一幢非常非常古老的建築,甚至可能比基督教本身還要古老。教堂的牆壁十分樸實,除了當作窗戶使用的裂縫之外,沒有任何雕飾,也不受時間侵襲。教堂內部以一塊蓋了白布的大石頭充作聖壇,前方排了兩排木製長板凳,後面掛了一個純銀十字架,除此之外別無他物。聖猶大不是什麼尋求慰藉的地方。它不以華麗的物質裝飾外表,亦不以宗教的精神粉飾內在。這裡沒有牧師、沒有侍從,完全不提供任何服務。講白一點,聖猶大教堂是你在夜城中尋求救贖的最後機會,或者說,是你在死前與上帝對談的絕望契機。試圖在這間教堂里為心靈療傷,說不定就會有想像不到的收穫。

因為在聖猶大教堂中禱告不但有神在聽,有時候甚至還會得到響應。

偶爾我會跟人約在這間教堂見面,因為在夜城要找個中立地區並不容易。不過我也不常約這個地方。聖猶大教堂絕對歡迎任何人進入,但未必每個進去的人都能夠活著出來。這間教堂有辦法保護自己,不過沒人知道是如何保護。這一次我來這裡並不只是為了中立需求,還為了要依靠教堂本身的力量去對抗一股恐怖的力量,對抗那隻我在非常勉強的情況下答應要見的怪物。

刺骨寒風自四面八方而來,我全身僵硬地坐在前排的木板凳上,靜靜縮在大外套底下。我看著四周,想盡辦法讓自己平心靜氣。教堂里沒東西好看、沒事情可做,而我也沒打算把時間浪費在祈禱上面。自從小時候第一次逃過敵人的暗殺之後,我就已經了解到這個世界上除了自己之外,任何人都不能依賴。我渾身浮躁,蠢蠢欲動,很想站起身來到處走走。深沉的夜色之中正有一股毀滅的力量對我直撲而來,而我只能乖乖地坐在原地等待對方現身。我伸手去摸了摸放在身旁的鞋盒,確認它還待在該在的地方。鞋盒裡的東西或許能夠救我一命,也或許沒有半點用處。人生就是這樣的賭博,特別當你活在夜城裡的時候更是如此。特別當你身為聲名遠播卻又惡名昭彰、號稱什麼都找得到的約翰·泰勒的時候更是如此。因為把我捲入如今這種狀況的就是我遠播的名聲。

我將帶來的一打蠟燭通通點燃,放在教堂四周,意圖驅逐黑暗,但是卻沒有效果。教堂內的空氣凝重、寒冷潮濕,加上大量的陰影,看來格外恐怖。我獨自一人坐在其中,側耳聽著灰塵落地的聲音,彷彿可以感受到這棟建築曾經經歷過的無數歲月、無盡滄桑。傳說聖猶大教堂乃是夜城之中最古老的建築,比上帝之街還古,比時間之塔還老,甚至比世界上最早開始營業的「陌生人酒館」還要年代久遠。事實上,由於這個地方實在太老了,被人膜拜太久了,於是人們開始傳說這裡最早可能根本不是一間教堂。

這裡只是一個讓你跟你的神傾訴的地方,或許有時候也能夠得到神的響應。至於你喜不喜歡神明的響應,那當然就是你自己的問題了。

畢竟,焚燒雜草跟焚燒異端只不過是一線之隔。我一直都跟上帝保持距離,也希望他永遠不要理我。

我不懂為什麼夜城裡沒有別的教堂。又不是說會來夜城的人都沒有宗教信仰,只不過人們會來夜城都是為了要干一些上帝不准他們乾的事情罷了。在這裡,靈魂不會迷失,只會被出賣、被交易或是被像垃圾一樣丟棄。在上帝之街,人們可以找到諸神在凡間的代表,甚至能夠接觸足以支配一切的強大實體。你可以跟這些傢伙討價還價,買到所有你的神不希望你擁有的東西。

數個世紀以來,有許多人曾試圖毀滅聖猶大教堂。如今這些人都已經不存在了,而聖猶大依然屹立不搖。不過,如果我錯估了鞋盒裡的東西的價值,那麼今晚過後這間教堂就未必還在這裡了。

現在是凌晨三點,在夜城,時間永遠停留在凌晨三點。黑夜永無止盡,時間無限延伸。凌晨三點是屬於惡狼的時間,是人類一天中最虛弱的時間;是最多嬰兒出生的時間,也是最多老人死亡的時間。這是最容易墮落的一刻,人們會躺在床上無法入眠,幻想著當初如果如何如何,今天會不會就怎樣怎樣。當然,凌晨三點也是跟惡魔交易的最佳時間。

突然之間,我背上的所有寒毛豎起,心臟停止片刻,彷彿被某隻寒冷的手掌握在其中一般。我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一陣劇烈的顫抖透體而發。她快到了。我可以感覺到她邪惡的存在、恐怖的目光,以及冰冷的意圖。我一把抓起鞋盒,有如溺水之人抓住浮木一般緊緊地抱在胸前。我慢慢走向側廊,不情不願地站在教堂唯一一扇大門之前。這扇門實心橡木,一體成形;五尺高,五寸厚;上了栓也加了鎖,不過不管它有多堅固也絕對擋不住她,因為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能夠阻止她。她是潔西卡·莎羅,「不信之徒」,世界上的一切都無力與之抗衡。她快到了,已經非常接近了。她是怪物,是噁心的野獸,是「不信之徒」。四周空氣不自然地靜止,彷彿是暴風雨前的恐怖寧靜,而且還是會吹垮屋頂、降下鳥屍的那種狂風暴雨。有人叫潔西卡來這裡見我,因為我擁有她一直在找尋的東西。然而如果我跟引她來的人搞錯了的話,潔西卡將會讓我們付出慘痛的代價。

我從來不帶槍,也不佩帶其他武器,因為我沒這種需求。再說,在潔西卡·莎羅面前,什麼武器都是廢物,再也沒有東西能夠傷得了她。很久很久以前,一個可怕的事件使她放棄了所有人性,成為「不信之徒」。由於她不再相信任何實際存在的事物,所以整個世界對她而言都不再具有任何意義,也無法影響她一絲一毫。她可以去任何地方、做任何想做的事,而她真的就這麼干。她有能力犯下令人髮指的罪行、慘不忍賭的慘案,而她也真的就這麼干。誰都阻止不了她。她沒有良心、沒有道德、沒有同情、沒有自製。物質世界對她來說不過是一張白紙,路過的時候就會順手撕去。幸運的是,她很少離開夜城。而即使在夜城裡,她也多半在睡覺,很少現身。不過一旦她醒了,所有人就得開始逃難。因為只要她把「不信」的意念集中在任何人或任何事之上,對方就會立刻從世界上消失,永遠不復存在。一旦她出現在夜色之中,即使是在上帝之街里作神殿生意的人都要早早關門大吉,趕緊回家睡覺。

而她這一次的出現造成了前所未有的破壞。潔西卡造訪了夜城裡所有敏感的區域,搜尋某樣不知名的東西,所到之處無一倖免,只留下混沌與毀滅的痕迹。沒人能夠肯定她到底在找什麼,也沒有膽敢到她身邊詢問。大家都猜想她在找的東西必定十分特殊、十分強大……然而潔西卡·莎羅不相信任何特殊、強大的事物,物質界的東西對於不信之徒來說根本沒有用處。夜城從不缺乏任何力量強大的物品,從許願戒指到理論階段的炸彈什麼都有,而且全都用錢就可以買到。只是潔西卡·莎羅要的顯然不是那些,於是她繼續尋找,所到之處也就繼續毀滅。外頭傳得沸沸揚揚,都說她在找一個真實到連不信之徒都不得不信的東西……甚至是一件真實到足以將其毀滅的東西,能為她帶來最後救贖的東西。

於是渥克跑來找我,要我找出這件物品。渥克是當權者的代表。從古至今很多人都曾試圖控制夜城,不過從來沒人真的成功過。當這些想要掌權的人失去控制的時候,適時介入擺平一切的就是這些所謂的當權者。渥克是個非常冷靜的人,工作時習慣穿著西裝,講話時從來沒有抬高音量的必要。他不喜歡像我這種獨立作業的人,不過卻常常把奇怪的工作丟到我頭上。除了因為我的能力獨一無二之外,更大的原因在於我的死活對他而言根本無關痛癢。

這也就是為什麼我都會要他先付錢。

我能找到任何東西,那是一種天賦,一種自我過世的母親那裡繼承而來的天賦。聽說我母親不是人類,而且她根本也沒死,不過我還是衷心希望她已經死了就是。

總之,如今我胸前的鞋盒裡放的就是潔西卡·莎羅在找的東西。她知道東西在我這裡,此刻正火速趕來奪取。我的工作就是要以最恰當的方式把東西交給她,藉此消除她的怒火,然後把她送回家去繼續睡覺。當然,前提是要我找到的東西沒錯,而且她也沒在闖進來的第一時間裡就把我從存在之中給「不信」掉才行。她已經來到教堂外面了。我腳下的地板傳來強烈的震動,伴隨她腳步聲所掀起的迴音,彷彿整個世界都在她的怒火中燃燒一般。蠟燭的火焰翻飛,四周的陰影亂竄,似乎一切都為了她的到來而害怕。我感到口乾舌燥,雙手不自主地捏陷了鞋盒。我強迫自己把鞋盒放在木椅上,然後兩手插進外套口袋裡。這種時候想要表現得輕鬆自在是絕對辦不到的,但是在不信之徒潔西卡·莎羅面前,我可不能露出絲毫軟弱恐懼的神情。我本來打算依靠聖猶大教堂幾個世紀下來所累積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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