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發動機

「給我閃開!」

羅伯特·斯塔德勒博士從車裡的收音機中聽到了這句話。他搞不清隨之而來的驚呼、尖叫和大笑究竟是他自己還是廣播里的聲音——不過,他聽見咔的一響後,便沒了動靜,收音機陷入沉寂,再也沒有聲音從韋恩·福克蘭酒店傳出。

他不斷地來回擰著透出亮光的旋鈕,但還是什麼都聽不見,沒有給出解釋或者技術故障的借口,沒有播放掩蓋靜默的音樂。所有的電台統統接收不到。他渾身一顫,像接近終點的騎手一樣,俯身向前抓緊了方向盤,腳下猛踩著油門。車燈一晃一閃地照著他前面的一小段高速公路,燈光之外是愛荷華州空曠寂寥的原野。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一直在聽這個廣播;更不知道他此刻為什麼在渾身哆嗦。猛然間,他乾笑了一聲——聽上去像是惡狠狠的咆哮——可能是沖著收音機,可能是沖著城裡的那些人們,也可能是沖著夜空。

他的眼睛正盯著高速路上稀少的路碑。他完全用不著去看地圖:在這四天當中,地圖像是被強酸蝕成的一張網,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腦子裡。他們無法將它奪走,他想;他們無法阻止他。他似乎覺得有人在追自己,其實,在他後面幾里地之內連一個人都沒有,只有他自己汽車尾燈發出的兩點紅光,如同兩盞警示危險的信號,在黑暗的愛荷華平原上狂奔。

指揮他手腳的那股動力來自於四天以前,那便是坐在窗台上的那個人的面孔和他逃出房間時碰到的人們的面孔。他向他們喊叫說,他和他們都沒法和高爾特交流,除非他們先動手幹掉高爾特,否則他們就都會毀在高爾特的手上。「別自作聰明了,教授,」湯普森先生冷冷地回答,「你嚷嚷了半天自己對他恨之入骨,可真到行動的時候,卻什麼忙都沒幫上,我不知道你算是哪一邊的。假如他不乖乖低頭的話,我們可能不得不採取強制的手段——比如把他不願意看到被傷害的人抓起來——那你可就是首當其衝了,教授。」「我?」他搖起腦袋害怕地尖叫著,同時發出了難堪的苦笑,「我?我可是他在這個世界上最恨的人啊!」「這我又怎麼能知道呢?」湯普森先生回答說,「我聽說你過去是他的老師,並且不要忘了,你是他唯一指名要見的人。」

他驚恐萬狀,似乎感到自己就要被兩面擠壓過來的牆碾得粉碎:如果高爾特拒不低頭,他就不會有機會,如果高爾特和這些人走到了一起,他的希望就更加渺茫。也正是在那個時候,一幅遙遠的畫面漸漸地浮現在了他的腦海里:那是一座矗立在愛荷華原野上的蘑菇形的房子。

從此,他心裡只想著X項目,所有其他的念頭統統從他的腦子裡消失了,他搞不清那幅把他拉回到這個時空中來的畫面究竟是一所房子還是統治鄉村的莊園城堡……我是羅伯特·斯塔德勒——他想——它是我的東西,它依據的是我的發現,他們說過,是我發明了它……那我就讓他們好好看看!他說不出自己指的是那個窗台上的人,是其他的人,還是整個人類……他的想法已經像漂在水中的散開的碎片:要奪得控制權……我要讓他們瞧瞧!……要奪得控制權,要統治……

要想生存,就別無選擇……

他心裡打定主意時來回想的就是這些話,並且感到其餘的一切都變得清晰——那是一種原始的情緒,在憤憤地叫囂著他不必把一切想得那麼清楚。他要奪取對X項目的控制權,把這個國家的一部分變成他統治下的領地。用什麼樣的方式呢?他的情緒回答說:總會有辦法。那麼動機呢?他的腦子反覆地堅持說,他的動機便是由於害怕湯普森先生這夥人,同他們在一起他已經不再安全,這麼做完全有必要。在他亂成一鍋粥一樣的大腦深處,是情緒之中另外的一種恐懼,它已經像聯結著他那些支離破碎的言語的意義一般,被深深地淹沒了。

這些碎片成了他四天以來唯一的指南——走在空無一人的高速路上,穿過混亂的鄉間,學會了一直要狡猾地依靠不法手段弄到汽油,化名住進偏僻的旅館裡,毫無規律、提心弔膽地睡會兒覺……我是羅伯特·斯塔德勒——他心想,像念咒般地在腦子裡重複著這句話……要奪取控制權——他心裡想,不顧那些已經失去意義的紅綠燈,飛馳衝過那些大半被廢棄的城鎮——飛馳在橫跨密西西比河的塔格特大橋上——飛馳穿過愛荷華曠野之上偶爾遇見的破敗的農莊……我要讓他們瞧瞧——他心想——讓他們追吧,這次他們可別想攔住我……儘管沒有人追他,他還是這麼想——如同現在,追趕他的只有他自己汽車的尾燈和沉在心裡的念頭。他看了看變成啞巴的收音機,黯然一笑;這一聲笑如同是在空中揮舞的拳頭。我才是現實的——他想——我沒有選擇……沒有別的出路……我要讓那些蠻橫無理、忘記我是羅伯特·斯塔德勒的惡人們看看……他們都會倒下,但我不會!……我會活下來……我會勝利!……我要讓他們瞧瞧!

在他的內心裡,這些字眼猶如是在靜得可怕的沼澤地里的一塊塊堅實的土地;而它們彼此的聯結則沉沒在了最底下。一旦將這些詞語聯結在一起,就會形成這樣一句話:我要讓他看看,要想生存就別無選擇!遠處散布著燈光的地方是在X 項目所在地建立的兵營,現在已被命名為和諧城。他駛近後發現,這裡的情況不對頭。鐵絲網被剪斷了,在門口沒有遇見哨兵,但在一片片的黑暗之中和晃動的探照燈下,正發生著不同尋常的事情:能夠看見武裝的卡車和跑動的身影,大聲的喝令和槍刺的閃光。他的汽車無人阻攔。

在一間木棚邊,他發現一個士兵一動不動地蜷縮在地上。是喝醉了——他寧願這樣去想,但不知怎的,他覺得心裡發虛。

蘑菇房子就趴在他眼前的一個小山包上,狹窄的窗戶縫裡透出燈光,房頂下面伸出一根形狀難看的煙囪,指向黑暗的曠野。當他在門口下車時,一個士兵攔住了他的去路。這名士兵荷槍實彈,頭上卻沒有帽子,而且身上的軍裝顯得很是泥濘。「喂,你要去哪裡?」他問。

「讓我進去。」斯塔德勒博士不屑一顧地命令道。

「你來這裡幹什麼?」

「我是羅伯特·斯塔德勒博士。」

「我叫喬·布婁,我在問你來這裡幹什麼,你是新來的還是原先就在這裡的?」

「讓我進去,你這個蠢貨!我是羅伯特·斯塔德勒博士!」

說服這名士兵的似乎並不是這個名字,而是他的語氣和說話的樣子,「是新來的,」他說著,將門打開,向裡面的人喊道,「嗨,麥克,來了個老頭,你瞧瞧是怎麼回事。」

在經過混凝土加固的簡陋而陰暗的門廳里,一個似乎是軍官模樣的人向他迎了上來,但他的軍裝卻敞著領口,嘴裡放肆地叼著一支煙捲兒。

「你是誰?」他喝問道,同時忙不迭地摸向腰裡的槍套。

「我是羅伯特·斯塔德勒博士。」

這個名字沒有起到任何作用。「是誰准許你來這裡的?」

「我不需要准許。」

這句話似乎有了點效果;那人把嘴裡的煙捲拿了下來,「是誰讓你來的?」他的問話里有了一絲猶疑。

「能否讓我同這裡的指揮官講話?」斯塔德勒博士不耐煩地要求道。

「指揮官?夥計,你來得太晚了。」

「那就叫總工程師來!」

「總什麼?噢,你是說威利么?那沒問題,他還在,不過這會兒他剛剛出去辦事了。」

屋裡的其他幾個人惶然好奇地聽著他們的談話,軍官把手一招,叫來了一個人——這是個鬍子拉碴、平民模樣的人,肩膀上披了一件破外套。「你有什麼事?」

他沖斯塔德勒劈頭問道。

「有誰能告訴我這裡的技術人員在哪兒?」斯塔德勒博士禮貌的問話中儼然有一種命令的口吻。那兩個人對視了一眼,像是覺得這個問題與此地無關一樣。「你是從華盛頓來的?」那個平民模樣的人狐疑地問。

「不是,我要告訴你們,我和華盛頓的那幫傢伙已經沒關係了。」

「哦?」那個人顯得高興了起來,「那麼說,你是人民之友?」

「我可以說得上是人民最好的朋友了,是我讓他們有了這一切。」他用手一指周圍。

「是你?」那個人極受觸動,「你是不是那些曾經和老闆談判過的其中一個人?」

「從現在起,我就是這裡的老闆。」

那兩人面面相覷,後退了幾步。軍官問道,「你是說你叫斯塔德勒?」

「是羅伯特·斯塔德勒。你們要是還不知道的話,很快就會明白我是誰了。」

「先生,請你跟我來好嗎?」那位軍官畢恭畢敬地說。

隨後的事情對於斯塔德勒博士來說簡直是一片模糊,因為他的大腦無法承認他的眼睛所看見的一切。在燈光昏暗、亂七八糟的辦公室里到處是晃動的人影,人人腰裡都別著槍,他的出現令他們緊張,人們於是開始胡亂猜疑起來,顯得既魯莽又害怕。他不清楚他們當中是否有人在盡量向他解釋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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