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自我主義者

「這不會是真的吧?」湯普森先生說道。

高爾特已經講完了最後的一句話,他們卻依然呆立在收音機前。在沉寂之中,沒有人挪動一下;他們一直站在原地盯著收音機,似乎是在等待著。然而此時,收音機不過是一個帶著旋鈕的木盒子,一縷布條正在空空的喇叭上方耷拉著。

「咱們好像是聽到了。」丁其?霍洛威說。

「我們也是沒辦法呀。」齊克?莫里森說。

湯普森先生坐在一隻木箱上,他的胳膊肘旁邊露出了韋斯利·莫奇那張慘白而模糊的長臉,他此刻正坐在地上。在他們身後很遠的地方,那間為廣播而準備的休息室彷彿是立在巨大陰暗之中的一座孤島,冷冷清清而又燈光通明,在一排圍成半圓的空蕩蕩的座椅上方,伸著一堆密密麻麻、死寂無聲的麥克風,燈光亮如白晝,沒有人想起要把它們關掉。

湯普森先生的眼睛從他周圍人們的面孔上掃來掃去,似乎在尋找只有他才能認出的某種特別的表情。其他人則都在偷偷地打量著別人,同時不讓對方捕捉到自己的目光。

「讓我出去!」一個年紀輕輕的下級隨從突然不知沖誰叫嚷了起來。

「給我老實待著!」湯普森先生呵斥道。

這聲他自己的命令和黑暗之中那個被驚呆的身影,似乎讓他又回到了熟悉的現實。他的腦袋從肩膀里抬起了一寸。

「是誰讓它發——」他的嗓門剛一提高,便又停住了;他捕捉到了一副副走投無路、驚慌失措的神情。「你們對此有什麼看法?」他轉而問道。沒有人吱聲。「怎麼?」他等了等,「說句話好不好!」

「我們可以不聽他這一套,對吧?」詹姆斯·塔格特用力把臉向湯普森先生那裡探去,簡直像是在威脅一般地叫嚷起來,「對不對?」吉姆的面孔扭曲,五官難看地走了樣;細細的汗珠像鬍子一般在他的鼻子和嘴巴之間冒了出來。

「鎮靜點。」湯普森先生往旁邊躲了躲,話說得沒有底氣。

「我們完全不用理他!」吉姆依舊執拗地不願意清醒過來,「以前可從來沒人這樣說過!他只不過就是一個人而已!我們完全不用理他!」

「別那麼大火氣。」湯普森先生說。

「他憑什麼認為自己有理?他怎麼竟敢和全世界作對,把存在了幾百年的理論都不放在眼裡?憑什麼他就知道?沒有人能肯定!誰都不可能知道什麼才是正確!根本就不存在任何正確!」

「閉嘴!」湯普森先生叫道,「你究竟想要——」

他的話被收音機里猛然響起的軍隊進行曲打斷——這正是三小時前被掐掉的那張廣播室里吱吱作響的唱片。他們愣了好幾秒鐘才緩過神來,與此同時,歡快有力的音符正大搖大擺地打破著沉寂,聽起來如同是在傻笑,非常怪誕和不著邊際。電台的導播是在機械地執行著不能在播出時段出現空白的規定。

「叫他們停下來!」韋斯利·莫奇跳著腳喊道,「這會讓大家以為剛才那個講話是我們批准的!」

「你這個蠢貨!」湯普森先生喝道,「難道你寧願讓他們知道那並沒有經過我們的同意不成?」

莫奇頓時住了口,帶著一副奴才相感激地看著他的主子。

「照常播出!」湯普森先生命令著,「讓他們按計畫播出!不要特意宣布希么,不要解釋!叫他們只當什麼都沒發生一樣!」

齊克?莫里森手下的六七名負責鼓舞士氣的隨從朝著電話機蜂擁而去。

「封住評論員的嘴,不許他們胡說八道!通知全國所有的電台!讓老百姓搞不清楚是怎麼回事,不能讓他們覺察出我們很緊張!不能讓他們把這當回事!」

「不!」尤金·洛森急忙喊道,「不,不,不!我們不能讓人們認為我們同意這個講話!這太可怕,太可怕了!」洛森並沒有哭,不過他的聲音裡帶著一股氣急敗壞、丟盡臉面的哭腔。

「誰說同意了?」湯普森先生喝問。

「這太可怕!太惡毒了!這太自私、太沒有人性、太殘忍了!這是最歹毒的發言!它……它會讓人提出幸福生活的要求來!」

「這只是一次講話罷了。」湯普森先生的口氣並不堅定。

「我覺得,」齊克?莫里森用著試探的口氣想來幫忙,「精神高尚的人,你們明白我的意思吧,就是……就是……嗯,有神秘想法的人」——他頓了頓,似乎在等著挨上一記耳光,但卻沒有人動,於是他肯定地重複道,「對,那些有神秘想法的人,不會同意這番話,再怎麼說,道理也決定不了一切。」

「工人對此不會同意,」丁其?霍洛威的話更寬心了一些,「他聽上去不像是和工人一夥的。」

「全國的婦女不會同意,」查莫斯太太叫道,「我相信,大家都知道女人從來不相信什麼頭腦,女人有更細膩的感覺。你們對婦女可以信任。」

「你們可以信任科學家,」西蒙·普利切特博士說。人們全都擠上前來,突然開始爭著講話,似乎是發現了一個穩妥的話題。「科學家知道還有比理智更值得相信的東西,他不是科學家這個圈子裡的人。」

「他和誰都不沾邊,」韋斯利·莫奇恍然大悟一般地又有了信心,「要說沾邊,也就是和大企業。」

「不!」莫文先生害怕地叫道,「不!不能怪我們!別這麼講!我不允許你這麼說!」

「說什麼?」

「就是……就是……什麼人都是和商人一夥的!」

「別再為那番話瞎爭了,」弗洛伊德·費雷斯博士說,「這太高深,遠遠超出了一般人的水平。它起不到任何作用,因為人們根本理解不了。」

「是啊,」莫奇滿是希望地說,「沒錯。」

「首先,」費雷斯博士鼓勵地說道,「人們不會思考,其次,他們也不想去思考。」

「第三,」弗雷德?基南接著說,「他們不想餓肚子,對此,你們打算怎麼辦?」

他像是提出了一個大家剛才都想要躲開的問題。沒有人應聲,但人們的腦袋都向肩膀里埋得更深,彼此也擠得更緊,像是不堪空蕩蕩的大廳帶來的心靈上的重負,蜷縮成了小小的一團。軍隊進行曲猶如獰笑的骷髏,一如既往的歡快節奏回蕩在寂靜之中。

「把它關掉!」湯普森先生向收音機揮舞著手,喊道,「把那該死的東西關掉!」

有人遵命而去,但突如其來的沉寂卻更令人難受。

「那麼?」湯普森先生不情願地抬眼瞧了瞧弗雷德?基南,終於開口道,「你認為我們應該怎麼辦?」

「你問我?」基南冷笑一聲,「我又不是管事的。」

湯普森先生一拳砸向膝蓋,「倒是說話呀——」他命令著,但看到基南背過身去,便跟著說,「你們!」沒人主動言語。「我們怎麼辦?」他大喊著,同時心裡明白,只要有誰此刻回答,那麼從此就要聽誰的了。「我們該怎麼辦?難道就沒人能告訴我們該怎麼辦?」

「我能!」

一個女人的聲音傳了過來,但聽上去和收音機里的聲音並無分別。未等達格妮從人群後的黑影里邁步出來,人們已經嘩地朝她扭過頭去。她向前走來時,臉上的表情令他們感到驚懼——因為上面毫無懼色。

「我可以,」她沖湯普森先生說道,「你必須認輸。」

「認輸?」他喃喃地重複著。

「你們已經完了。你難道看不出你們已經完了嗎?既然已經聽到了這些話,你還等什麼呢?投降認輸,然後靠邊站,讓人們去自由地生活。」他看著她,既不表示反對,也沒有動一動。「你還活著,你是在說著人的語言,是在要求得到回答,你是在指望著理智——你還是要去指望理智,你真應該去下地獄!你是能明白的,你不可能還不明白。現在你沒法假裝再去希望、奢想、得到、抓住或者實現任何東西。前面有的只是這個世界和你的滅亡,還是投降滾開吧。」

他們在專心地聽著,卻好像沒有聽到她說的話,好像只是茫然地依附在她那獨有的氣質周圍——那就是生命。在她憤怒的聲音之下是一種快意的大笑,她的頭抬了起來,似乎目光正迎接著某個無限遙遠的未來,彷彿照亮她額頭的那片光芒都不是來自大廳里的聚光燈,而是來自初升的太陽。

「你們不是想活命嗎?那就閃開,讓能幹的人接管。他知道該怎麼辦,可你們不知道。他能夠想辦法讓人生存下去,可你們不能。」

「別聽她的!」

這聲叫喊是如此的粗暴和怨毒,人們紛紛從羅伯特·斯塔德勒博士身邊閃開,彷彿他說出了他們心中一直不承認的想法。他的臉色看上去正是他們在背地裡害怕面對自己的那副神情。

「別聽她的!」他喊叫道,她瞟了他一眼,眼神從起初的吃驚變為死水一般的冷靜,他的眼睛則在躲著她。「他和你是水火不容的!」

「教授,安靜點。」湯普森先生一把將他推到一旁。湯普森先生盯著達格妮,似乎腦袋裡正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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