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就是約翰·高爾特

門鈴在一個人瘋狂的按動下,警報似的拖長了尖厲的聲音,催促一般地叫了起來。

達格妮從床上一躍而起,發現上午的陽光清冷而蒼白,遠處樓頂上的時鐘指向了十點。她在辦公室一直干到凌晨四點,並留言說中午之前不要來找她。

打開門,發現面對著她的是一臉驚慌的詹姆斯·塔格特。

「他走了!」他大聲嚷著。

「誰?」

「漢克·里爾登!他走了,辭職了,不見了,消失了!」

她抓著還沒完全系好的睡衣帶,愣了一會兒;隨即,她彷彿徹底恢複了意識,狠狠地將帶子一勒(像是要把自己攔腰束為兩截),放聲大笑了起來,笑聲中充滿了勝利的喜悅。

他暈頭轉向地瞪著她,「你這是怎麼了?」他吃驚地喊道,「你難道不明白?」

「進來吧,吉姆,」她一邊說,一邊不屑地轉身向客廳走去,「我當然明白。」

「他不幹了!不見了!和其他人一樣地不見了!把他的工廠、銀行賬戶、財產和一切都扔下不管,就這麼消失了!帶走的只有幾件衣服和他公寓保險柜里的東西——他們在他的卧室里發現了櫃門大開、空空如也的保險柜——僅此而已!連一句話、一張紙條、一點解釋都沒有留下!他們是從華盛頓給我打的電話,可這件新聞,我是指這件事情,已經滿城風雨了!他們沒法把它壓住!他們是想把它壓下來,可是……誰都不知道他走人的消息是怎麼泄露出去的,簡直就像爐子出事一樣傳遍了工廠,接著……還沒來得及採取任何措施,就又走掉了一大幫人!這裡面有主管、總冶鍊師、總工程師、里爾登的秘書、甚至還包括了醫院的醫生!上帝才知道是不是還有其他更多的人也跑了!這群混蛋就這麼逃跑了!他們這一跑,我們苦心設計好的懲罰措施就白費了!他一走,其他的人也在走,那些工廠就全都停了!你明不明白這意味著什麼?」

「你明白嗎?」她問。

他沖她劈頭蓋臉地講著這件事的經過,似乎是想把她始終在臉上帶著的挖苦和得意的笑容打消掉;但他沒有成功。「一場全國性的災難!你是怎麼搞的?難道不明白這是致命的打擊嗎?它會把國家最後的一點信心和經濟都整垮!我們不能讓他消失!你必須要把他弄回來!」

她的笑容不見了。

「你可以辦得到!」他叫道,「只有你才能辦到。他不是你的情人嗎?……行了,別擺出這副樣子來,現在沒工夫去裝清高!要做的就是把他找回來!你肯定知道他在哪兒!你能找到他!你必須找到他,把他帶回來!」

她瞧著他,臉上的神情比剛才的嘲笑更令他難受——在她的注視下,他覺得像是渾身赤裸,一刻也難以忍受。「我沒法帶他回來,」她的嗓門並沒有抬高,「就算我可以的話,也不會那樣做。現在你出去吧。」

「可國家的災難——」

「出去。」

她沒有理會他的退出。她低著腦袋,垂著肩膀站在客廳的中央,臉上露出了痛心、溫柔以及面對里爾登時才會露出的笑容。她不知道為什麼會因為他的解脫而高興,會堅信他應該那樣去做,但她自己卻拒絕接受同樣的解脫。她的內心回蕩著兩句話——其中一句是在歡呼:他自由了,他擺脫了他們的控制!另一句則像是虔誠的祈禱:成功的一線希望還在,不過,還是讓我獨自去遭受苦難吧……在隨後的日子裡,她看著周圍的人們,心裡感到奇怪,經歷了這場變故,人們對里爾登這個人的重要性的意識達到了他以前的成就都不曾引發的強度,彷彿他們意識的通道只對災難開放,而不對有價值的東西。一些人在尖聲地咒罵他——其餘的則一臉惶恐地小聲議論著,彷彿一場無名大禍即將在他們身上降臨——有些人試圖拚命地逃避,裝成一切如常的樣子。

報紙猶如被人操縱的木偶,在同一時間氣勢洶洶地吼道:「過分看重里爾登的逃跑,以及像過去那樣相信某個人對社會的重要性,從而損害大眾的信心,這是對社會的背叛。」「散布漢克·里爾登消失的謠言是對社會的背叛,里爾登先生並沒有失蹤,他和往常一樣在辦公室管理著他的工廠,除了工人之間發生的小小糾紛,里爾登鋼鐵公司絕無問題。」「用不愛國的眼光來看待痛失漢克·里爾登這件事,這是對社會的背叛,里爾登先生不是逃跑,而是在上班的路上喪生於一場車禍之中,他的家人心情沉痛,堅持以私人低調的方式舉行葬禮。」

她心想,對事件一味採取否認的辦法,彷彿一切都不再存在,也不再有事實,只是通過官員和專欄作者們瘋狂的否認來認識已被背棄的現實,這太奇怪了。「新澤西州米勒鋼鐵鑄造廠已經倒閉的說法不實。」「密歇根州的簡森發動機廠停業的消息不實。」「宣稱鋼鐵製品的生產商由於鋼鐵短缺而紛紛垮台的消息是一個對抗社會的惡毒謊言,沒有理由表明鋼鐵會出現短缺。」「有關鋼鐵聯合計畫正在醞釀中,沃倫·伯伊勒支持該計畫的謠言是毫無根據的惡意中傷。伯伊勒先生的律師已經起草了一份堅決否認的聲明,並且向媒體表示,伯伊勒先生現在完全反對這樣的計畫。目前,伯伊勒先生的神經正處於癱瘓之中。」

然而,在秋意蕭瑟、潮濕陰暗的傍晚的紐約街頭,還是能夠看出一些事態的端倪:一家出售五金零件的商店門口圍了一群人,店主大開店門,放人們進來隨意拿走店裡最後的一點存貨,而他則在狂笑中砸著店裡的鋼化玻璃窗;一群人聚在一所破敗的公寓門口,那裡停著一輛警方的救護車,一個人和他的妻子以及他們的三個孩子的屍體被人從滿是煤氣的房間里抬了出來——那人生前是生產鋼鑄件的小業主。

假如他們現在才發現漢克·里爾登的價值——她想——為什麼他們沒有早一點認識到呢?他們為什麼不去逃避自己遭到的厄運,也讓他免受多年來受到過的冷漠折磨呢?她想不出答案。

在寂靜難眠的深夜裡,她想到此時的漢克·里爾登和自己正好調換了位置:他到了亞特蘭蒂斯,而她則被一面光幕擋在了外頭——或許他也像她當初對著他苦苦尋找的飛機呼喊那樣——他正在呼喚著她,然而,沒有任何信號能穿透那層光幕讓她聽到。

不過,在他消失一周後,那層光幕還是開了個小口,放出了一封信讓她收到。信封上沒有回信地址,只蓋著位於科羅拉多州的一個小地方的郵戳。信中寫了兩句話:我見到他了。我理解你。

H。R。

她長久呆坐著,凝視著那封信,彷彿無法動彈,也沒有感覺。她剛想到自己並不為所動,便發現她的雙肩正在不停地微微顫抖,隨即,她意識到,內心中翻江倒海般的情感彙集了她快樂的致意、感激和絕望——她為這兩個人的見面,以及見面給他們倆帶來的最終勝利感到高興——為亞特蘭蒂斯的人們仍把她當做自己人,並破例讓她得到消息而感激——同時也絕望地感到一片蒼白,拚命不去想心裡想到的那個問題。高爾特是不是拋下了她?他是不是回到山谷里,同他最了不起的戰利品見面去了?他還會回來嗎?他是不是已經對她灰了心?令她難以忍受的並不是這些問題都沒有答案,而是儘管這些答案都近在咫尺,她卻不能邁出去揭開謎底的一步。

她沒有試圖去找他。她每天早上一進辦公室的時候,心裡在想的不是這個房間,而是位於大廈地下的隧道——她在工作的時候,似乎大腦的邊緣是在計算數據,閱讀報告,在乏味和匆忙中做著這樣那樣的決定,但她那靈動的內心卻像凍僵了一般,只是在冥思苦想著一句話:他就在這下面。她唯一想看的就是終點站工人的薪水名單,在那上面,她赫然看到了約翰·高爾特的名字,這名字已經在上面列了十二年之久。她在那名字的旁邊看見了一個地址——這一個月來,她一直在努力去忘掉它。

這一個月似乎很難堅持下來——然而現在,看著這封信,高爾特已經離開的念頭卻令她更難承受,甚至克制著不去接近他也成了和他的一種聯繫,一種要付出的代價,一個以他的名義取得的勝利。現在,除了有一個不能去問的問題外,已經什麼都沒有了。支撐著她挨過這些日子的動力便是去想著他在隧道裡面——支撐她度過這個夏天的正是想到他在這座城市之中——這正如她聽說他的名字以前,一直認為他存在於世界的某個角落一樣——這念頭支撐著她度過了那些歲月。此時,她感到自己的這股動力也失去了。

她繼續堅持著,用一直保存在口袋裡的那枚亮閃閃的五元金幣作為她最後的一絲能量。她繼續堅持著,保護她不受周圍傷害的便是她最後的一件武器:漠視一切。

報紙對於開始席捲全國各地的暴亂沒有提及——但她從列車長的報告里看到了布滿彈孔的車廂,拆掉的鐵軌,遭到進犯的列車和被圍攻的火車站,從內布拉斯加到俄勒岡,從得克薩斯到蒙大拿——到處是徒勞無益的暴動,起因完全是因為絕望,而結局也只能是破壞。其中一些是當地人的結夥行動;還有一些則波及得更廣。有的地區盲目造反,地方官員被抓起來,華盛頓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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