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救贖的協奏

十月二十日這一天,里爾登鋼鐵公司的工會提出了加薪的要求。

漢克·里爾登從報紙上得知了這個消息;這一要求沒有向他本人親自提出來,並且也沒覺得有通知他的必要。這一要求是向聯合理事會提出的;至於為什麼別的鋼鐵公司沒有提出類似的要求,則不得而知。他說不清楚那些提出要求的人是否能代表他手下的工人,理事會關於工會選舉所做的規定使得這一切很難理出個頭緒來。他只是聽說這夥人都是理事會在過去幾個月來塞進他廠里的新面孔。

十月二十三日,聯合理事會駁回了工會的請求,拒絕增加工資。對此事是否舉行過任何的聽證會,里爾登一概不知。既沒有人徵求他的意見,也沒有人通知過他。他並不去問什麼,只是靜靜地等著。

十月二十五日,被理事會的當權者所控制的全國報界發起了一波對里爾登鋼鐵廠的工人表示同情的浪潮。報紙上報道了加薪被拒絕,卻閉口不提是誰做出了拒絕,又是誰才獨自握有法律上的否決大權,這些連篇累牘的報道影射出僱主才是導致員工一切不幸的元兇,彷彿覺得人們應該忘記應有的法律程序。它們的報道敘述了里爾登鋼鐵廠的工人們在目前生活費用飛漲的情況下是如何的度日艱難——旁邊的一則報道則登載了漢克·里爾登在五年前獲取的利潤。在講述里爾登的一名工人的妻子沿著店鋪一路討要糧食的悲慘境遇的報道旁邊,是另外一則關於匿名鋼鐵大亨在高級酒店裡醉酒狂歡、香檳酒瓶在某人頭上開花的報道;這位鋼鐵大亨是沃倫·伯伊勒,但報道中沒有提到姓名。「不平等依然在我們中間存在著,」報道中說道,「並且騙取了這個偉大的時代為我們所帶來的利益。」「貧困令人們忍無可忍,情況已經到了危急的關頭,我們擔心會引發暴力。」「我們擔心會引發暴力。」報紙上不斷地重複著這樣的話。

十月二十八日,一夥里爾登鋼鐵廠新入廠的工人襲擊了一名領班,並將鼓風爐上的風口打掉。兩天後,類似的一伙人砸碎了辦公樓一層的玻璃窗,一名新工人砸毀了一部起重機的齒輪,致使一鍋沸騰的鋼水傾瀉在了距離另外五名工人僅僅幾步遠的地方。「我想我是因為過分擔心挨餓的孩子們才走火入魔了。」他在被捕的時候說道。「現在不是爭論誰對誰錯的時候,」新聞界對此評論道,「我們唯一的擔心就是目前一觸即發的形勢威脅到了國家的鋼鐵產量。」

里爾登一言不發地注視著這一切。他似乎是在等著某種最終的真相逐步呈現在他的面前,而這一過程急不得,也不可能被阻擋。不——在秋日傍晚的薄暮之中,他向辦公室的窗外望去,心裡想道——不,他絕不是對他的工廠無動於衷;但這曾經是對活生生事物的熱烈情感,此刻卻像是對於死去的親人的綿綿追憶。他想,人在緬懷死者時的獨特感受便是對既成事實無能為力的感覺。

十月三十一日的上午,他接到了一個通知,法庭宣布,經審理,由於三年前他曾欠交個人所得稅,已將包括他銀行賬戶和保險箱在內的所有財產全部凍結。這是一份符合所有法律手續的正式通知——只不過所謂的欠交根本就是子虛烏有,而所謂的審理也從沒進行過。

「不,」他對他那位憤怒得說不出話來的律師說道,「不要質疑他們,不要答覆,不要反對。」「可這也太離譜了!」「你還沒看到其他更離譜的吧?」「漢克,你是讓我什麼都不做,就這麼認栽了?」「不,是要站直,我是說要站穩腳跟,不要動搖,不要有任何動作。」「可他們已經逼得你走投無路了。」「是嗎?」他輕聲一笑,問道。

他除了錢夾里的幾百塊錢以外,便再無分文了。但一想到他卧室的秘密保險柜里還躺著一塊由一個滿頭金髮的海盜交給他的金條,他的內心便如同是在和對方遙遠地握手一般,滾過一陣奇怪而閃亮的熱流。

第二天,十一月一日,他接到了從華盛頓打來的電話,電話另一端的官僚帶著哀求般的賠禮口氣說道,「這是個錯誤,里爾登先生!這是個不該發生的錯誤!它不是針對你的。你明白現在這些辦公室幫忙的人辦事有多馬虎,同時我們又有那麼多緊急的事情要處理,因此有人一時粗心,弄錯了文件,並做出了對你不利的決定——其實那是另外一個奸商的案子!請接受我們最誠懇的道歉,里爾登先生。」他略頓了一下,似乎在等待著什麼,「里爾登先生……?」「我聽著呢。」「對於給你造成的種種尷尬和不便,我們十分抱歉,你知道處理要案時得經過一系列必要的程序,因此,要撤銷這個決定,得有幾天或者一個星期的時間……里爾登先生?」「我聽見了。」「我們非常抱歉,願意盡我們最大的努力來彌補這一切。對此,你完全有權利要求索賠,我們一定會無條件地補償你蒙受的損失。當然,你可以提出索賠,並且——」「這我可沒說過。」「啊?對,你是沒有……那就是說……對了,你剛才說什麼來著,里爾登先生?」「我什麼都沒說。」

在第二天下午很晚的時候,又有一個聲音從華盛頓傳了過來,這一次,說話人的語氣不像是在道歉,倒像是一個表演走鋼絲的人那樣充滿了興奮。他自我介紹說是丁其?霍洛威,想請里爾登去參加一個會議,「這是個非正式的會議,只有咱們少數幾個上層人物參加。」會議將於後天在紐約的韋恩·福克蘭酒店召開。

「過去的幾周發生的誤會簡直太多了!」丁其?霍洛威說道,「太不應該——也太沒有必要了!里爾登先生,如果有機會和你面談的話,我們就可以馬上搞定一切。我們非常希望見到你。」

「如果你願意的話,隨時可以向我發傳票。」

「哦,不!不!不!」對方的聲音聽上去很是驚恐,「不要這樣——里爾登先生,幹嗎要這麼說呢?你不了解我們,我們是出於好意才想見你,只是希望得到你的主動配合而已。」霍洛威有些緊張地停了下來,他不敢確定自己是否聽到了從遠處隱約傳來的一聲冷笑;他等了等,卻再也聽不到任何動靜,「里爾登先生?」

「嗯?」

「里爾登先生,在目前的形勢下,和我們開這個會對你絕對有好處。」

「開會——是關於什麼的?」

「你遇到了這麼多困難——我們非常希望能盡量幫助你。」

「我沒有請求過幫助。」

「現在的情況很危險啊,里爾登先生,群眾的情緒不太穩定,一點就著,太……危險了……我們希望能保護你。」

「我沒有請求過保護。」

「可你肯定知道我們能幫上你的忙,如果你需要我們做任何事情的話……」

「沒有。」

「可你肯定會有一些問題需要和我們商量。」

「我沒有。」

「那麼……那麼」——霍洛威不再是一派救苦救難的態度,而是換了副乞求的口氣——「那你難道就不能來聽一聽嗎?」

「除非你們有話要和我說。」

「有啊,里爾登先生,我們當然有了!我們只是希望你能來聽一聽,你就給我們一個機會,來參加這個會吧。你用不著答應任何事——」他不太情願地說著,然後停下來,聽到里爾登帶著揶揄的,響亮聲音,似乎什麼都沒有答應。他回答說:「這我知道。」

「嗯……我是說……就是……那麼,你會來嗎?」

「好吧,」里爾登說道,「我去。」

他懶得去聽霍洛威感激涕零地表示感謝的話,只是聽到他一再重複著,「十一月四日,晚七點,里爾登先生……十一月四日……」這個日子似乎是與眾不同。

里爾登放下電話,往椅子後背上一靠,看著爐火映在辦公室天花板上的光芒。他清楚這會議是個圈套;同時也知道,那些設圈套的人從他的身上撈不到任何的好處。

在華盛頓,丁其?霍洛威放下辦公室的電話,挺直了身子,眉頭緊鎖地僵坐著。全球進步聯盟的主席克勞德?斯拉根霍普坐在一張椅子里,嘴裡不安地咬著一根火柴棍,抬頭看看他,問道,「情況不妙?」

霍洛威搖了搖頭,「他會來,不過……對,情況不妙。」他緊接著又說,「我看他是不會接受的。」

「我的手下也是這麼跟我說的。」

「我知道。」

「我的手下說我們最好別打這個主意。」

「讓你的手下見鬼去吧!我們只能如此!我們必須要冒這個險!」

那個手下便是菲利普·里爾登,幾個星期前,他向克勞德?斯拉根霍普報告過:「不行,他不讓我進去,不給我工作干,我已經照你的吩咐盡量爭取過了,但是沒用,他不允許我進他的工廠。至於他的思想狀態嘛——你要注意了,非常的惡劣,遠比我能想像到的還要糟糕。我了解他這個人,你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他現在已經無路可退,再逼他,繩子就會斷。你說過那些大人物們想要搞清楚,那就告訴他們別那樣干,告訴他們,他……克勞德,上帝保佑我們吧,如果他們那樣去做的話,他就會跑掉的!」「哼,你簡直沒什麼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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