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情同手足

九月二日上午,在塔格特公司位於加州太平洋鐵路的軌道邊上,兩根電線杆之間的銅纜斷開了。

一場細雨自午夜時分便不緊不慢地飄灑起來,這一天沒有日出,只有一道蒼白的光線從霧色蒙蒙的天空中透了過來——在灰色的雲層、鉛一般凝重的大海和荒涼的山坡上孤零零地低垂著的石油塔吊的鋼鐵骨架之間,掛在電線上的晶瑩的雨滴成了唯一的亮光。電線在雨水和歲月的磨損下,早已過了正常使用的年限;其中的一條實在不堪這個早晨雨水的重負,彎彎地垂了下來;最後的一滴雨加劇了電線下垂的弧度,它就像一粒凝聚了無數額外重負的水晶珠,懸吊在上面;電線終於綳斷,這粒珠子和電線猶如滑落的眼淚般悄無聲息地同時放了手,它身上的水珠應聲落地。

電話線損壞的情況被發現和上報之後,塔格特公司地區總部里的人們便紛紛避開對方的視線。他們胡亂地說著一些似乎和這個事故相關的話,這些話不僅沒用,也騙不過別人。他們清楚銅纜正越來越少,已經比黃金和誠實還要稀有;他們知道,地區主管於幾個星期以前就把他們庫存的銅纜賣給了一些誰都不認識的商人,那些人白天並不經商,而是晚上才來,這只是因為他們在聖克拉門托和華盛頓有關係——那個最近才被任命為主管的人也是因為認識一個在紐約的叫庫菲?麥格斯的人,大家對此人都是三緘其口。他們知道,現在誰要是主動下令去維修,就會發現維修根本無法進行,就會導致隱藏的對手的報復,他的同事們則會神秘地保持著沉默,不會為他說話,而他便什麼都證明不了,假如他想儘力做好工作,就會永遠地失去那份工作。在眼下這個罪人逍遙、揭發者受過的時候,他們分不清什麼是危險,什麼是安全;他們就像動物一樣,懂得當出現疑問和危險的時候,保持不動才是萬全之策。於是,他們原地不動;談論起在適當的時候嚮應該負責的上司呈送報告的適當的步驟。

一個年紀輕輕的路段長走出房間和總部的大樓,來到一家沒人知道的藥店的電話間,他不顧個人的安危,不顧橫亘在中間的漫長距離以及層層的上司,撥通了達格妮·塔格特在紐約的電話。

她正在他哥哥的辦公室,將一個緊急會議中斷下來,接了這個電話。那個年輕的路段長只是告訴她電話線斷了,找不到可以用來修復的銅纜;他沒有再說別的,也沒有解釋為什麼一定要親自給她打這個電話。她沒有問他;她心裡很明白,只是說了句「謝謝你」。

她辦公室里有一份記錄了塔格特公司每一個地區全部重要物資儲存情況的應急文件,它如同是一份破產文件,記錄了所有的損失,而難得一見的新裝備補充,看上去則像是某個以折磨為樂的人在惡毒的笑聲中給饑荒的大陸撒下的一點麵包渣。她審視了一遍文件,把它合上,嘆了口氣說道,「艾迪,給蒙大拿鐵路打電話,讓他們運一半的銅纜到加州。離了這個,也許只有蒙大拿還能再支撐一個星期。」艾迪·威勒斯正要表示反對,她又說,「是石油,艾迪,加州是全國僅有的一個產油的地區了。我們可不能丟掉太平洋鐵路線。」隨後,她回到了她哥哥辦公室的會議當中。

「銅纜?」詹姆斯·塔格特說著,怪異的眼神從她的臉上向窗外的城市望去。「用不了多久,我們就再也用不著為銅的事發愁了。」

「為什麼?」她問道,但他沒有回答。窗外一如往常,在晴朗的天空下,午後的陽光和煦地照著城內的屋頂,在那一片屋頂上方的日曆顯示出是九月二日。

她不知道他為什麼一定要在他自己的辦公室里開這個會,並且一反常態地堅持要和她單獨談話,也不知道他為什麼時不時地就看一眼手錶。

「在我看來,形勢很不對頭,」他說,「必須要採取一些措施。現在的狀態看來有些脫節和混亂,正在失去協調和平衡。我的意思是說,全國上下對交通運輸的需求極大,然而我們卻在賠錢。在我看來——」

她坐在那裡,望著掛在他辦公室牆上的那副塔格特公司祖傳下來的地圖,望著那些在土黃色的大地間蜿蜒穿行的紅色道路。鐵路曾經一度被稱做國家的血脈,川流不息的火車曾經如鮮活的血流一般,把繁榮和財富帶給了它所經過的荒蕪之處。如今,它雖然還像一股血流,卻已經如傷口中的血一樣,只是向外流淌,帶走了身體全部的活力和生命。一條單行線——她漠然地想著—— 一條只是消耗的單行線。

她想起了193號列車。六個星期以前,193號列車滿載著鋼材出發了,它的終點不是位於內布拉斯加州福克頓的全國僅存的那家最好的斯賓瑟機床廠,那家廠已停工兩個星期,正盼著這批原料運來——而是駛向了伊利諾伊州的沙溪,那裡的聯盟機床廠因為產品質量差、交貨期難以保證,已經負債一年多。授意分配這批鋼材的是一項命令,命令里解釋道,斯賓瑟機床廠財力雄厚,可以再多等一等,而作為伊利諾伊州沙溪市唯一生活依靠的聯盟機床廠已經破產,不能眼看著它垮掉。一個月前,斯賓瑟機床廠終於倒閉了,而聯盟機床廠的倒閉則是在兩個星期之後。

伊利諾伊州沙溪市的人們上了全國的救濟名單,但在此時這種瘋狂的時候,全國的糧庫囊空如洗,拿不出可以救濟他們的糧食——因此,內布拉斯加州農民用來播種的種糧便被聯合理事會的一紙命令強行徵收——194號列車將尚未播種的糧食和內布拉斯加州人們對今後的指望,運到伊利諾伊州,讓那裡的人們當飯吃掉了。「在這樣一個進步的時代,」尤金·洛森在一次廣播講話中說,「我們終於認識到了我們之間情同手足。」

「在目前動蕩不安的緊急狀態下,」她看著地圖時,詹姆斯·塔格特說道,「如果要被迫拖欠我們某些地區的工資,顯然很危險,當然,這只是暫時的,不過——」

她冷笑了一聲,「吉姆,是不是鐵路聯合計畫不管用啊?」

「你說什麼?」

「你本來打算能在年底的時候從儲備金里分到南大西洋公司的一大筆款項——可現在儲備金里一筆錢也沒有了,對不對?」

「不是這樣的!只是因為銀行的人對這項計畫一再阻撓而已。那些混蛋——過去貸款給我們的時候,只要有我們的鐵路擔保就足夠了——如今,我可以把我全國所有的鐵路都押給他們,可他們居然連用來發工資的區區幾十萬短期貸款都不批!」

她冷笑了一聲。

「我們無能為力!」他叫嚷著,「有些人不願替我們去分擔一部分合理的壓力,這可不是那項計畫的過錯!」

「吉姆,你就想和我說這些嗎?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得走了,我還有事情要干。」

他的眼睛瞄了一眼手錶,「不,不,我還沒說完呢!最要緊的是我們要把形勢討論一下,然後拿出些決定,這是關於——」

他又?嗦了一大通廢話,她面無表情地聽著,猜不透他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葯。他是在等時間,可又不完全是;她可以斷定,他把她留在這裡必然是另有目的,但同時,他又只是為了讓她待在這裡而已。

自從雪莉死後,她注意到他有了一些新的變化。在雪莉的屍體被人發現,報紙上登出了一個目睹她自殺的社區工作者的親身描述後,他曾經招呼都顧不上打,就急匆匆地闖進了她的住處;報紙找不出任何動機,便將其稱做「謎一般的自殺」。「那不是我的錯!」他向她大叫著,彷彿只有她才是需要他去做出解釋的法官。「這事不能怪我!不能怪我!」他嚇得渾身抖成了一團,但她還是看到了些許狡黠的目光向她的臉上投來,似乎帶了幾分令人難以想像的得意神情。「吉姆,你給我出去。」她當時也只有這句話能對他說了。

他後來再也沒有和她提起過雪莉,但卻比平時來她的辦公室更勤了。在樓里,他還會堵著她閑聊幾句——種種類似的情況匯聚在一起,令她感到不可理解:就好像是他出於某種莫名的恐懼而要依附她並試圖求得保護的同時,手臂卻悄然滑落到她的背後,捅了她一刀。

「我很想知道你的看法,」她已經把目光移開,可他還是不死心地說道,「最要緊的是我們得商量一下形勢,可是……可是你還什麼都沒說呢。」她還是沒有動。「這並不是說鐵路上已經沒什麼油水了,只是——」

她嚴厲地瞪著他;他慌忙將目光躲開。

「我的意思是,必須要拿出一些建設性的對策來,」他悶聲悶氣地急忙說道,「必須有人……做點什麼,在危急的關頭——」

她清楚他是在迴避什麼,清楚他是在暗示她,但又不想讓她挑明和談起。她知道,列車的正點運行已經再也得不到保證,承諾已經不管用,合同幾如廢紙一般,普通列車隨時都會被取消,然後不由分說地被強行征作緊急專列,發往意想不到的地方——而這命令則是來自對緊急情況和公共福利有唯一決定權的庫菲?麥格斯。她知道,工廠正在紛紛地倒閉,有些是因為機器設備得不到原材料而停工,其他的則是由於運不出的貨物已堆滿了庫房。她知道,那些歷史悠久,靠著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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