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厭惡人生

詹姆斯·塔格特從晚禮服的口袋內隨手掏出一張百元的鈔票,扔到了乞丐的手裡。

他發現那個乞丐無動於衷,像是在收起自己的錢一樣,然後輕蔑地說了句「夥計,謝了」,便走開了。

詹姆斯·塔格特在便道上獃獃地站著,不明白為什麼會有一種震驚和恐懼感。這倒不是因為那個人的傲慢無禮——他並不是想得到什麼感激,也從來不會被可憐打動,他的舉止呆板,完全沒有任何方向。但那個乞丐是如此的漠然,似乎一百元也好,一角錢也罷,即使什麼都沒有要到,也已經毫無區別,因為他那副樣子像是已經看到了自己今晚將死於飢餓之中。一個冷戰打斷了塔格特此時和乞丐相同的思緒,他急忙邁開步走了起來。

四周的街牆在夏日的黃昏下顯得格外不真實的透亮,一層橘黃色的霧氣瀰漫在十字路口,籠罩了房頂,將他團團圍住。聳立在半空的日曆破霧而出,黃得像一張老羊皮,顯示著八月五號。

不——他想著自己剛才莫名其妙的感覺——不對,他感覺挺好,所以才想在今天晚上干點什麼。他不能承認那麼反常的躁動完全是因為他想去高興高興;他不能承認他想有的那種高興就是該去慶祝一下,因為他說不出他想慶祝的究竟是什麼。

這是異常忙碌的一天,雖然說的儘是些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詞句,但它們卻像是在一點一點地逐步達到了令他滿意的效果。但他的目的和令他感到滿意的真相不能被他們識破,甚至他自己也最好裝不知道;因此,他這股突然很想去慶祝一下的念頭很危險。

今天一開始,是來訪的一位阿根廷議員在他的酒店套房裡搞了個小型午餐會,一些來自不同國家的人聊到了阿根廷的氣候、土壤、資源、人民的需要以及對今後採取的靈活、漸進態度的意義——也蜻蜓點水般地提到了阿根廷在兩周內將宣布成為人民國家的事。

接著,他到沃倫·伯伊勒家喝了幾杯,那兒只有一位從阿根廷來的沉默寡言的先生默默坐在角落裡,而兩位華盛頓的官員和幾個背景不詳的人則談論著國家的資源、冶金、採礦、鄰國的義務和全球的福利——同時說起了將於三周內向阿根廷和智利提供的四十億元貸款。

隨後,他在一間設在高樓頂上、酷似地窖的酒吧里做東,請了一家最近剛成立的公司的幾位頭頭。這家取名為鄰國親善與發展的公司由沃倫·伯伊勒出任總裁,一位身材修長、風度翩翩、精力過度旺盛的智利人擔任財務總監,那人名叫馬里奧?馬丁內斯,但塔格特總覺得他和庫菲?麥格斯有幾分神似,便稱他為庫菲?麥格斯先生。他們聊的是高爾夫、賽馬、賽艇、騎車以及女人的話題。至於鄰國親善與發展公司已經拿到一個長達二十年的獨家「經管合約」,以此經管南半球所有的人民國家的工業這件事,他們早就知道,也就用不著再提了。

這天的最後一個活動是在智利外交官羅得里格?岡薩雷斯家中舉行的盛大晚宴。岡薩雷斯先生在一年前還是默默無聞,但自從他六個月前來到紐約之後,便因舉辦聚會而小有名氣,他的客人們形容他是一位具有改革精神的生意人。據說,當智利變成人民國家時,除了像阿根廷這樣落伍國家的公民的財產外,其他財產一律收歸國有,岡薩雷斯先生便因此失去了所有的財產;但他的態度非常開明,為了能讓自己為國家做出貢獻,他便加入了新政府。他在紐約的家佔據了一家高級飯店的整整一層。他的面孔肥胖而蒼白,眼睛兇狠得像是要殺人一般。通過今晚宴會上的觀察,塔格特認為此人可以完全不為任何情感所動。他就像一把刀,可以隨時悄無聲息地從他那下垂的肥肉里刺出來——只有當他拖著腳步走在厚厚的波斯地毯上,用手輕輕地拍打著他光滑的座椅扶手或者閉上叼著雪茄的嘴唇時,才會流露出一種下流,甚至是色情的意味。他的太太岡薩雷斯夫人個子不高,倒是有幾分姿色,雖然並沒有她自認為的那麼漂亮,卻總是神經兮兮的,自我感覺良好的舉止裡帶著一種過分的鬆弛、熱情和嘲諷,就好像她一切都能辦到,誰都可以原諒似的。很多人都知道,在互惠互利比靠真材實料地做生意更吃香的年頭,她那種特殊的交際本領才是她丈夫最大的本錢。望著置身於賓客中的她,塔格特不禁在想,那幾個艷遇的夜晚,男人們大多數並未奢求,也許事後也就全忘了,但不知又因此換取了怎樣的交易,簽署了什麼法令,又有哪些企業將要面臨著覆滅了。他覺得很無聊,他只是應了其中六七個人的請求才來這裡露上一面,只要他們看見他,彼此對視幾眼,就連話都不必多說了。直到馬上要開始用餐的時候,他才聽到了一直等待的消息。那六七個人走到岡薩雷斯先生的座椅旁邊,他抽著雪茄,朝他們噴著煙霧,說起與今後成立的阿根廷人民國家達成的協議,德安孔尼亞銅業公司的財產將在不到一個月內的九月二日,被智利人民國家收歸國有。

一切進展得都合乎塔格特的預想;不料,他聽到那些談話時,卻抑制不住地想要逃開。他彷彿覺得應該以另外的方式來慶祝今晚的成績,這無聊的晚宴已經讓他實在難以忍受了。他曾經走上黃昏的街道,似乎既想干點什麼,又覺得心裡惴惴不安:他很想尋找一種無法找到的樂趣去慶賀他不敢說出來的那種感覺——但當他發現了是什麼促使他謀划了今晚的戰果,而這戰果中又是什麼令他感到了喜悅的滿足時,他便害怕了。

他提醒自己要把自去年崩盤後就一蹶不振的德安孔尼亞銅業公司的股份賣掉,然後像他的朋友們贊成的那樣,買進會讓他發大財的鄰國親善與發展公司的股票。但這想法還是讓他覺得無聊;這不是他想慶賀的。

他努力迫使自己高興:錢才是他的動力,錢才是最壞的,他自己說。那動機是否正常,是否站得住腳呢?那難道不是威特、里爾登和德安孔尼亞這些人追逐的東西嗎?……他使勁地搖著腦袋,不讓自己想下去:他覺得他的思路似乎滑進了一條令人盲目而充滿危險的衚衕里,他不想知道這條道路的盡頭。

不——他無可奈何地凄然想道——錢對他來說已經再也不重要了。在今天他做東的聚會上,他花起錢來像流水一樣——買了一大堆喝不完的酒和紋絲未動的點心,心血來潮便往外掏錢,沒必要的小費也照給不誤,因為一個客人要核實他講的一個下流故事,他便給阿根廷打了個長途電話,他只想找刺激,病態一般地渾渾噩噩地想著花錢,這比動腦筋思考是要容易多了。

「有了鐵路整合規劃,你完全可以高枕無憂了。」沃倫·伯伊勒醉醺醺地沖他笑著說。實行了鐵路整合規劃之後,北達科他州內的一家地方鐵路公司已經被迫倒閉,那裡成了受此影響而蒙受損害的地區,當地的銀行負責人在槍殺了自己的妻兒後飲彈自盡——田納西州的一列貨物列車被臨時取消,當地的一家工廠直到前一天才得知沒有了運輸,工廠廠主的兒子放棄了上大學——由於和一幫哄搶者一起行兇殺人,他此刻正被關在監獄裡聽候處決——堪薩斯州的一個車站被關閉,曾經一心想當科學家的車站站長放棄了研究,到餐館刷盤子去了——而他,詹姆斯·塔格特,卻可以坐在一間私人的酒吧里,沃倫·伯伊勒在這裡大口灌著酒,侍者看到酒潑在他胸前,忙替他把衣服擦乾,地毯上留著煙頭燙壞的窟窿,因為那個智利來的皮條客懶得起身去夠那隻僅有三步遠的煙灰缸,而這一切的費用都是他來付的。

此時令他感到不寒而慄的並非他對錢的無動於衷,而是他知道自己一旦淪落到乞丐的地步,也會同樣地漠然處之。他一直在譴責貪婪的罪惡,但他自己其實也有份,想到這些,他也感到有些罪惡,但那感覺只是像輕微的刺癢一般。此刻,他感到了一陣寒意,因為他覺得自己從來就不是一個偽君子:他的確從來就沒在乎過錢。這念頭使得他面前又張開了一個大口子,這口子通向的那條路則是他看都不敢看的。

我只不過想在今晚干點什麼罷了!他帶著怒氣、反抗般地朝著不知什麼人無聲地喊著——他在反抗把這些想法強灌到他腦子裡的那個東西——惱恨世間的這股惡毒的力量,為什麼在允許他輕鬆之前,一定要讓他先想清楚他究竟是要什麼,並且還要有理由。

你想要什麼?一個充滿敵意的聲音不停地在逼問,他加快腳步,想逃離它。他覺得他的腦子就像一個迷宮一樣,在每一個轉彎處都會出現一條岔路,把他引向一片隱藏著深淵的濃霧之中。他覺得他像是在狂奔,那一方小小的安全島正漸漸萎縮,即將留下來的只會是那些歧路。就像是他周圍的街道還殘留著一些可以看清的地方,而霧氣正瀰漫進去,堵住了所有的出口。它為什麼一定要縮小?他驚恐萬狀地想著。他向來是固執而安全地盯著腳前的那一塊人行路面,狡猾地避開眼前的道路,不去看遠處,不去看拐角和高樓的塔尖,他的生活一直就是這麼過的。他從來就沒想過要到達什麼地方,他想停下來不動,不被那一條直線所束縛,他從來沒想過要讓他生活過的歲月累積起來——是什麼把它們累積起來的?他怎麼會身不由己地到了這麼一個站立不穩又後退不得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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