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貪婪者的烏托邦

「早上好。」

她從自己的門口看著他走過了客廳,在他身後的窗外,群山泛出了銀閃閃的粉紅色,看上去比外面的光線還要明亮,預示著陽光即將來臨。旭日已經在地球的某處升起,但尚未達到山巔,天空中漸漸燃起的光輝正在宣布著它的到來。她聽到歡快地迎接著日出的並不是鳥兒的啼唱,而是剛才響起的電話鈴聲;她眼前這新的一天並不是外面鮮亮的翠綠枝頭,而是爐子鍍鉻後發出的熠熠光芒,桌子上的一隻玻璃煙缸的閃亮,以及他襯衣袖子上一塵不染的雪白。她抑制不住自己聲音里和他一樣的笑意,回答道:「早上好。」

他正將桌上鉛筆寫的計算稿紙收拾起來,塞進衣袋內。「我得去一趟發電房,」他說,「他們剛剛打過電話,射線幕出了問題,好像是你的飛機把它給撞壞了。我過半小時回來後做早餐。」

他的聲音隨意而平淡,對於她的存在和他們的日常起居,他完全是一副習以為常的樣子,她感到他是在有意渲染這樣的氣氛。

她以同樣隨意的口氣應道,「要是能把我留在車裡的拐杖取回來的話,你回來的時候我就能把早餐準備好了。」

他略為吃驚地看了看她;他的目光從她纏著紗布的腳踝移到露在她短袖上衣外的胳膊肘上的那層厚厚的繃帶。然而,她透明的衣衫,敞開的領口,以及似乎用輕薄的衣衫不經心地包裹著的肩膀上的一頭長髮,令她看上去像是一個女學生,而不是什麼病人,她的姿態使人忘記了他所見到的繃帶。

他微微一笑,不過這笑容並非完全是沖著她,而像是他自己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假如你願意的話。」他說。

獨自留在他的家中,感覺有些怪。部分原因是她體驗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感受:一股敬畏使她變得縮手縮腳,彷彿身旁的任何東西都隱秘得不可觸摸。另外的原因則是一種滿不在乎的輕鬆感,彷彿這裡便是她的家,彷彿她便是擁有這裡的主人。

奇怪的是,她從準備早餐這樣簡單的事情中感受到了如此純粹的快樂。干這個活似乎本身便很獨立,好像在灌咖啡壺、榨橙汁、切麵包的時候不會心有旁騖,能體會到身體在舞蹈時所體會不出的享受。她驀然意識到,自從她在洛克戴爾車站當值班員以後,如此舒心的感覺已經是久違了。

她正布置著餐桌,發現一個人的身影沿著房前的小路正向上奔來,他的身手輕快敏捷,越石跨階如履平地,一把將門推開,喊道,「嗨,約翰!」—— 一眼看見她,便停下了腳步。他穿著深藍色的運動衫和長褲,一頭金髮,臉龐簡直是英俊得完美無缺,令人驚嘆,她愣愣地看著他,一開始倒並不是多麼艷羨,但的確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望著她,似乎沒想到會在這所房子里看見女人。隨後,她發現他辨認出來的神情轉化為了另一種驚訝,半是感到開心、半是勝利般地笑了出來,「哦,你加入我們了?」他問道。

「不,」她諷刺地答道,「我還沒有,我是個異類。」

他像個大人見到小孩後說著他還不能理解的技術字眼一般,大笑起來,「如果你明白自己是在說些什麼,就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他說,「在這裡絕對不可能。」

「說起來的話,我應該算是破門而入。」

他看了看她的繃帶,心裡思忖著,好奇的眼神中幾乎帶出了一股倨傲,「什麼時候?」

「昨天。」

「怎麼進來的?」

「坐飛機。」

「你坐飛機來這一帶幹什麼?」

他那副直截了當和蠻橫的態度既像個貴族又像個莽漢;他的神態看上去像前者,而穿著卻像後者。她打量了他半晌,故意叫他等了一會兒,「我是想在一個史前的幻景中著陸,」她答道,「我做到了。」

「你的確是個異類,」他似乎找到了問題的所有癥結,嗤笑著說,「約翰呢?」

「高爾特先生在發電房,他應該馬上就會回來了。」

他問也不問便一屁股坐在一張椅子上,彷彿到了家裡一樣。她默默地轉過身去,繼續干著她的活兒。他坐在那裡,把嘴一咧,笑著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彷彿她在廚房餐桌上擺放著刀叉是某種特殊的令人費解的奇觀一樣。

「弗蘭西斯科看到你在這裡是怎麼說的?」他問。

她微微聳聳肩,轉向他,但依舊平靜地回答,「他還沒來這裡。」

「還沒來?」他似乎一驚,「真的?」

「是他們告訴我的。」

他點了一支煙。她望著他,心裡猜想著他所從事、所熱愛、為了到這個山谷里來而又放棄掉的那個行當是什麼。她猜不出來;好像沒什麼可以對得上號;她發覺自己有了個荒唐的感覺,就是希望他什麼都別干,因為無論做什麼都可能會毀了他那令人難以置信的英俊容貌。這感覺與個人的感情無關,她並未把他當做一個男人來打量,而是把他看成一件能說會動的藝術品——完美無缺如他者,會像任何熱愛自己工作的人那樣感受到衝擊、壓迫和創傷,這對外面世界的尊嚴似乎是一種扭曲。但她的這種感覺似乎顯得愈加荒誕了,因為他臉上的那種剛毅完全可以戰勝世上的任何艱險。

「不,塔格特小姐,」他捕捉到了她的眼光,突然開口道,「你以前還從沒見過我。」

她猛吃了一驚,意識到自己剛才一直是在公然地打量著他,「你怎麼知道我是誰?」她問。

「首先,我在許多報紙上見過你的照片。其次,就我們所知,你是外面的世界上僅存的一個會被允許進入高爾特峽谷的女人。第三,你是唯一一個還有膽子——以及足夠的資本——繼續當異類的女人。」

「你憑什麼肯定我是個異類?」

「假如你不是的話,你就會知道史前的幻景並不是這個山谷,而是外面世界的人們所過的生活。」

他們聽到外面有發動機的聲響,只見一輛汽車停在了房前的坡下。她注意到,他一看見車裡的高爾特,便一下子站了起來;如果不是因為顯而易見的迫不及待,看上去那便如同軍人本能的敬禮。

她發現當高爾特走進來,一見到屋裡的客人便停住了腳步。她注意到高爾特露出了笑容,嗓音卻是異常的低沉,簡直便是莊重的語氣,似乎隱含了他所不願表現出的釋懷,非常平靜地招呼道,「嗨。」

「嗨,約翰。」客人高興地打著招呼。

她發現他們稍稍猶豫了片刻才握住了對方的手,又過了一陣才鬆開,彷彿不敢肯定他們的上一次見面並不是永別。

高爾特轉向她,「你們彼此見過了嗎?」他是在同時問他們兩個。

「還算不上。」來人說道。

「塔格特小姐,這位是拉各那·丹尼斯約德。」

她完全知道自己的臉上此時是一種什麼樣的表情,丹尼斯約德說話的聲音聽上去似乎非常的遙遠,「你用不著怕,塔格特小姐。我對高爾特峽谷里的所有人都沒有危險。」

她只能搖著頭,半晌才說出話來,「並不是說你是怎樣對待其他的人……而是他們究竟是如何對待你的……」

他的大笑聲讓她又重新恢複了意識,「要小心啊,塔格特小姐。你要是開始這麼想的話,異類可就當不長了。」他又接著說,「不過,你應該開始從高爾特峽谷中的人當中吸取些正確的東西,而不是他們所犯的錯誤;他們十二年來一直替我擔心——完全沒必要。」他瞟了一眼高爾特。

「你什麼時候來的?」高爾特問。

「昨天半夜。」

「坐下,和我們一起吃早餐。」

「可弗蘭西斯科在哪兒呢?他怎麼還沒來?」

「我不知道,」高爾特的眉頭稍稍一皺,「我剛剛問過機場,誰都不知道他的消息。」

她向廚房走去的時候,高爾特跟了上去,「不,」她說,「今天我來干。」

「我幫你。」

「在這裡,誰都不應該開口要人幫忙,對嗎?」

他笑了,「對。」

她從沒有感到身體動起來是如此的享受,彷彿走路時雙腳覺不出一點重量,彷彿用來支撐她的拐杖只是多餘的裝飾,在為桌前的兩個男人端上早餐的同時,她舒暢地感覺著自己輕快、筆直的腳步,感覺著她麻利和靈活準確的動作。她的樣子告訴他們,她明白他們是在注視著她——她高昂著頭,像一個舞台上的演員,像一個身在宴會廳里的女人,像參加了一場無聲競賽的獲勝者。

「知道你今天來做他的替身,弗蘭西斯科一定會很高興的。」當她同他們一起坐在桌前的時候,丹尼斯約德說道。

「做他的什麼?」

「是這樣,今天是六月一日,約翰、弗蘭西斯科和我——我們三個十二年來的每個六月一日都在一起吃早餐。」

「在這裡?」

「一開始不是,不過自從這房子八年前蓋好之後,就一直在這裡了。」他笑著聳了聳肩膀,「像弗蘭西斯科這樣一個比我多出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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