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亞特蘭蒂斯

她的雙眼一睜開,就看見了陽光、綠葉和一個男人的臉龐。她想:我知道這是哪裡,這就是她在十六歲的時候渴望見到的地方——現在她置身其中了——這一切似乎來得如此簡單而平淡,她所感受到的彷彿是一種祝福,被三個字傳遍了整個宇宙:當然了。

她仰面望著一個跪在她身旁的男人,心頭豁然明朗,眼前出現的正是她從前哪怕付出生命也要求得一見的:這就是一張看不出一點痛苦,沒有絲毫懼色和愧疚的面孔。他的嘴角上掛著自豪,不僅如此,他似乎更以這種自豪為傲。他的臉頰稜角分明,不禁令她聯想到了高傲、嚴肅和對一切的藐視——但那張臉上並未流露出其中任何一點,而是把它們集中在了一起:這是一種沉著果斷的自信神情,這神情純潔無瑕,既不會懇求,也不會施捨原諒。這張臉上沒有任何躲躲閃閃,坦蕩而磊落,因此她最先捕捉到的便是他眼裡的一種專註的洞察力——看上去,他對他的觀察力最為中意,彷彿他的眼睛能夠帶他進入毫無止境的快樂之旅,把最有價值的信息告訴他自己和全世界——告訴自己,他有能力看到這一切,告訴世界這是一個多麼值得一看的地方。一時間,她覺得自己面對的是一個純粹的感知的生靈——然而,她還從未對一個男人的身體有過如此強烈的感覺。薄薄的衣衫與其說是遮擋,倒不如說更加突出了他的軀幹,他的皮膚被陽光晒成健康的棕色,身材結實,顯得幹練,猶如鍛鑄的金屬,但卻像銅鋁合金一般,淡淡地泛射著毫不刺眼的光澤,皮膚的顏色和他栗褐色的頭髮正好相配,縷縷蓬鬆的頭髮被陽光染成了由褐漸黃的自然顏色,但他的眼睛作為鐵打一樣的身體里唯一不顯黯淡,又不刺眼的部位,成了全身色彩的點睛之處:那雙眼睛散發著如同金屬表面泛射出的幽幽的綠光。他帶了淡淡的笑容,正低下頭來看著她,那神情完全不是面對著什麼新的發現,而是在熟悉地思索著——似乎眼前這個人也正是他期待已久和深信不疑的。

這才是她的世界,她想著,人就應該是這個樣子,就應該這樣去面對他們的生活——而所有其他的一切,這些年來所有醜惡和掙扎的經歷,只不過是某人開的一個愚蠢的玩笑罷了。她朝他微笑著,似乎把他當做了自己的同夥,笑得輕鬆而自由,把她再也不覺得重要的這些事情統統地撇在了腦後。他以和她同樣的微笑作答,似乎與她感同身受,心有戚戚。

「我們是不是再也用不著擔心了?」她輕聲問道。

「對,再也用不著了。」

隨後,她的感覺徹底恢複,意識到了他完全是一個陌生人。

她試著離他遠一些,但僅僅是枕著草地的腦袋略微地動了動。她試著坐起身,但後背傳來的一陣劇痛令她又倒了下去。

「別動,塔格特小姐,你受傷了。」

「你認識我?」她的聲音十分生硬。

「我認識你很多年了。」

「我認識你嗎?」

「我想是的。」

「你叫什麼名字?」

「約翰·高爾特。」

她獃獃地望著他。

「你為什麼感到害怕?」他問。

「因為我相信你說的話。」

他笑了笑,像是完全認可了她對於他的名字所領會的含意;這笑容表示他接受了對手的挑戰——如同大人對於小孩的自己騙自己感到好笑一樣。

她感到在迫降中被撞壞的不僅僅是飛機,她的意識並未完全恢複。她無法把眼前的一切拼湊到一起,想不起她的那些關於他的名字的記憶,只知道它代表的是一個她必須慢慢填補的漆黑的真空。她在此刻無法做到,這個人的出現像聚光燈一般的刺目,令她看不見散落在外面黑暗之中的那些東西。

「我一直跟著的就是你嗎?」她問。

「是的。」

她慢慢地環顧了一下周圍。她正躺在一片草地之上,草地的一端矗立著一塊從高高的藍天之外掉落的巨大岩石。草地另一端的危岩和蒼松,以及樺樹枝上閃亮的樹葉,擋住了她的視線,只能看到遠方環繞著他們的群山。她的飛機並沒有摔爛——只是肚皮貼著地,就停在幾步之外的草地上。眼前看不見另外的飛機,看不到有建築和人類棲息的跡象。

「這是什麼山谷?」她問。

他一笑,「塔格特終點站。」

「你這是什麼意思?」

「以後你就明白了。」

彷彿對對方產生了畏懼一般,她隱隱地想要察看一下自己的身體狀況。她的胳膊和腿可以動;頭能夠抬起;她深吸一口氣,感覺到鑽心的疼痛;她看見一縷鮮血順著襪子流了下來。

「這裡出得去嗎?」她問。

他的聲音似乎非常誠懇,但發著金屬般綠光的眼睛卻充滿笑意:「其實是不行的,暫時的話——可以。」

她欲起身般地動了動,他彎下腰,想拉她一把,但她用盡渾身的力氣,猛地一下子掙脫了他的手,掙扎著想站起來,「我覺得我行——」她張口說道。她的腳才著地,一股劇痛便從腳踝直襲上來,令她難以支撐,倒在了他的身上。

他雙手將她抱了起來,笑道,「塔格特小姐,你還不行。」說完,便邁步向草地對面走去。

她的胳膊環抱著他,頭枕在他的肩膀上面,身子靜靜地躺在他的懷裡,心裡想到:只要像這樣——哪怕是一會兒——也可以徹底不再抵抗了——可以將一切忘記,只是去感受……她以前是在什麼時候體會過如此的感覺?她迷惑起來。曾幾何時,她的心中曾出現過這樣的念頭,但此刻她已想不起來。她曾經有過一次這樣的感受——感覺到踏實,感覺到這就是最終,感覺到她已經到達,不必再有疑問。但她從未體會過的是這種被保護,同時可以接受保護、放棄抵抗的感覺——對呵,因為這種特殊的安全感並非是針對未來,而是針對過去,並非是保護她撤出戰鬥,而是讓她獲得勝利,並不是因為她的軟弱,而是因為她的堅強……她異常強烈地意識到了他那雙抱住她身體的手,他亮銅般金黃的頭髮,他和她相距不過數寸的睫毛在他的臉上遮下的陰影,她模模糊糊地思忖著:受保護,是保護我什麼?……他才是敵人……他是嗎?為什麼?她不知道,現在她想不了這個問題,此時,要記得幾個鐘頭前她曾經有過的目標和動力都要費一番力氣,她強迫自己要重新找回它來。

「你知道我在跟著你嗎?」她問。

「不知道。」

「你的飛機到哪兒去了?」

「在機場。」

「哪裡有機場?」

「是在山谷的另一邊。」

「我向下看的時候,山谷里並沒有機場,也沒有草地。它是怎麼跑出來的?」

他朝天上瞧了一眼,「仔細看看,能不能看見上面有什麼東西?」

她把頭向後一仰,直盯盯地望著空中,除了清晨的那一片靜靜的藍天之外,什麼也沒有發現。過了一陣,她看出空氣中有幾縷微微晃動的亮光。

「熱空氣。」她說。

「是折射光波,」他回答道,「你看到的谷底是離此五英里之外的一座八千英尺高的山頂。」

「一座……什麼?」

「一座沒有飛機會選擇去降落的山頂。你看到的是把它折射在山谷上方的反光。」

「怎麼折射?」

「這和沙漠中海市蜃樓的原理一樣:用一層熱空氣來折射影像。」

「怎麼折射?」

「是用一面光幕,設計時考慮到了所有的因素——但忽略了像你那樣的勇氣。」

「你什麼意思?」

「我從沒想過能有任何飛機敢於下降到距離地面七百英尺的範圍內。你撞上了光幕,有些射線會讓電磁發動機熄火。你這可是第二次讓我失算了:我同時也從沒被人跟蹤過。」

「你為什麼要用這個反射幕?」

「因為這裡是私人領地,不想被破壞。」

「這裡是什麼地方?」

「既然現在你來了,塔格特小姐,我會領你看一看的。你看過之後,我將會回答你的問題。」

她不再說話了。她發覺自己幾乎問遍了所有的事情,就是沒有問關於他的問題。他似乎是一個整體,就像一個不可再簡化的絕對,一個無須再進一步解釋的公理,她第一眼看到時就已經掌握,似乎她僅憑直覺就已對他了如指掌,而現在她要做的,只是去分析她所了解到的一切。

他抱著她,順著一條蜿蜒的小路走下谷底。在他們身旁的山坡上,巍然挺立著杉樹那高大、深沉、如金字塔般的軀幹,簡約的陽剛之氣猶如一座座最原始不過的雕塑,碰撞著在陽光下顫動不已的樺樹上那茂盛、陰柔,有著刺繡般繁複紋理的葉子。陽光透過樹葉,灑落在他的頭髮和他們的臉上。她看不見山路轉過彎後的下面有些什麼。

她的眼睛不停地轉回到他的臉上。他偶爾會低頭看她一眼。一開始,她的目光像是被人逮住一般地急急避開,後來,她似乎學起了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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