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美元的標誌

她一動不動地仰頭坐在列車的車窗旁,只希望可以永遠不必再動彈。

電線杆在窗外飛快地掠過,但列車彷彿迷失在了一片褐色的原野和陰沉厚實的灰色雲層之間的真空里。黃昏籠罩著天空,蒼茫之下,沒有半點落日餘暉的蹤跡,它看上去更像是一具貧血的身軀,正在耗盡它最後的幾滴血和光彩。列車正在西行,彷彿它也是被拖拽著去追隨隱沒的光線,無聲地從地球上消失。她僵坐著,一點也不想再去掙扎了。

她希望自己聽不到車輪的聲響,它們發出的撞擊聲節奏均勻,每四次便有一聲重音——在她聽來,在逃命般慌亂而徒勞的奔跑之中,那重音的敲擊聲便像是敵人無情進逼的腳步。

以前看到原野的時候,她從來沒有如此憂鬱的體驗,從沒覺得鐵軌只是一根脆弱的線,被拉長在無盡的虛空里,像受傷的神經一樣已經快要折斷。她曾經認為自己是推動火車前進的力量,從沒想到她此刻就像一個孩子或原始人,只會坐在這裡盼著列車走,盼著它不要停,讓她能按時到達那裡——這種盼望不是來自她的意志,而像是在向黑暗的茫然做出乞求。

她想到了在一個月里所發生的變化,她從車站裡人們的臉上已經看出了這一點。那些軌道工、扳道工和車場的工人們,曾經在任何地方見到她都會向她問候,會因為認識她而露出得意和高興的笑臉——而現在,他們卻是小心翼翼,面色陰沉,只會面無表情地看她一眼,然後便把臉扭開了。她曾經想對他們抱歉地喊叫:「並不是我讓你們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然後便想了起來,她已經接受了這樣的事實,他們有權利恨她,她既被人奴役,又在奴役著別人,全國上下所有的人都是如此,人們彼此之間只有仇視。

隨後的兩天,列車駛過了一座座城市——工廠、橋樑、電動的信號,以及住戶屋頂上豎起的廣告牌——這裡是擁擠、髒亂、活躍而人口密集的東部工業區。車窗外的這些景象,讓她找回了一些信心。

然而城市被拋在了後面,列車現在正駛入內布拉斯加的平原,聯結車廂的掛鉤彷彿是因為寒冷而發出了顫抖的聲響。她看到昔日的農田如今已是冷清空曠,只矗立著幾處像是舊時農舍模樣的房屋。就在幾代人以前,從東部迸發出的能量像火花一樣飛濺和流淌過了這片荒蕪的土地,它們有些已經不見了,但有些仍然還在。一座小鎮的燈火突然從她的窗前掠過,令她吃了一驚,那簇燈光漸漸遠去,車廂內顯得更加黑暗。她不想去開燈,還是坐著不動,望著窗外零星的村鎮。只要有偶爾的一線光束閃過她的臉龐,她就覺得彷彿是在向她打著招呼。

她從簡陋建築的牆壁和被煤煙熏烤的房頂,從細長煙囪的下方和水塔彎曲的罐壁四周,看見了一個又一個名字:雷諾收割機、梅西水泥、君蘭及瓊斯苜蓿乾花、克勞福德床墊之家、本傑明?威立穀物飼料、這些字眼如同是在空曠的黑夜中舉起的一面面旗幟,靜靜地展現出行動、努力、勇氣和希望,在一切都將消亡的關頭,記載著那些曾經能自由創造的人們經歷過的輝煌、她看見了相隔很遠、互不干擾的人家,看見了小小的商店和電燈照亮了的寬寬的街道,如同幾道閃亮的筆觸,縱橫交叉地分布在這片漆黑的荒野之上;她在破敗的城鎮之間看到了幽靈的身影,看到了工廠廢墟上面搖搖欲墜的煙囪,櫥窗破爛的商店殘骸,歪歪斜斜、掛著幾根斷線的電線杆;她突然感到眼前一亮,那是很少能見到的加油站,這個渾身是玻璃和金屬的雪白耀眼的小島,出現在沉重而深邃的黑暗時空里;她看到前面的街角上方有一個霓虹燈做的冰淇淋的圓錐筒,它下面停了一輛斑駁不堪的汽車,方向盤後面是個年輕的小夥子,一個姑娘從車上下來,夏天的風正輕拂著她的白裙子——她看著他們倆,不禁顫抖著,心裡想:因為我知道是靠了什麼才換來了你們的青春,換來了這個夜晚和這輛車,以及你們馬上要用二十五美分買下的這筒冰淇淋,所以我不忍心這樣看著你們;在遠遠的鎮子的另一邊,她看到一幢樓里發出陣陣灰藍色的閃光,那是她喜歡的工廠發出來的亮光,窗戶內閃現出機器的輪廓,黑暗的房頂上豎立著一塊廣告牌——突然之間,她的頭扎進了胳膊,她渾身顫抖地坐在那裡,對著這夜晚,對著她自己,對著一切還活著的人無聲地哭喊著:不要失去它!……不要失去它!……她噌地站了起來,將燈打開。她一動不動地站著,努力控制住自己,她清楚地知道,這種時候對她是最危險的。城鎮的燈光不見了,此時她的窗外是一片空茫的長方塊,她在寂靜之中,聽到了一下又一下的第四聲敲擊,敵人的腳步聲仍在繼續,既沒有加快,也沒有停止。

她渴望著看見一些生命和活力,便決定不把晚餐叫到自己的車廂來,而是過去吃晚飯。一個聲音彷彿在強調和戲弄著她此刻的孤寂,又回到了她的腦海里:「可你是不會去開空火車的。」把它忘掉!她惱火地對自己說,同時忙向她車廂的門口走去。

快到前面的門廊時,附近傳出的一個聲音令她吃了一驚。當她將門拉開的時候,聽到了一聲斷喝:「滾下去,該死的東西!」

一個上年紀的流浪漢正在她門廊的一個角落裡棲身。他坐在地上,那副樣子表明他已經沒有力氣站起來,也顧不得是不是正在被抓了。他看著列車長,眼神敏銳而清醒,但沒有絲毫反應。列車正由於軌道情況不好而減慢了速度,列車長在冷風呼嘯中將車門打開,向著外面飛馳而過的茫茫黑暗把手一揮,命令道,「滾!怎麼上來的就怎麼下去,否則我一腳先把你的腦袋踢下去!」

流浪漢的臉上沒有驚訝,沒有反抗,沒有憤怒,沒有希望;似乎他對於人的一切行為,早就司空見慣,懶得去想了。他用手扶著車廂牆上的鉚釘,順從地站了起來。她發現他只是朝她掃了一眼,目光便漂移開去,彷彿她只是火車上另一個固定的部件。他似乎並沒覺得她和他自己有太大的區別,他不過是在機械地服從著命令,儘管這意味著他將必死無疑。

她看了一眼列車長,他的臉色漠然,流露出的只是一股在盲目痛苦下的怨毒,積鬱太久的怒氣在碰到一個能夠發泄的對象後,便不顧三七二十一地發作了。在他們兩個的眼裡,對方已經不再是人。

流浪漢的衣服上布滿了精心縫製的補丁,破舊的布料已是干硬油亮,讓人擔心它一彎之後,便會像玻璃一般脆斷。不過,她注意到了他襯衣的領口:無數次的洗滌已經將它磨白,但外形還沒走樣。他已經吃力地站了起來,面無表情地看著那個被打開的漆黑的洞口,那外面便是荒無人煙的曠野,不會有人聽到他的聲音,看見他血肉模糊的屍體,但他唯一流露出的令人關切的舉動便是將一個又小又髒的包袱抓得更緊了一些,似乎這樣他就不會在跳下列車時丟掉它。

正是這洗過無數次的衣領和他對自己所擁有的最後一點財產的珍視猛地將她內心中的某種情感點燃了,「等一等。」她說。

兩個人朝她轉過身來。

「把他交給我吧,」她對列車長說,然後為流浪漢打開了她車廂的門,命令道,「進來。」

流浪漢就像聽從列車長的命令一樣,隨她走了進去。

他抱著包袱,站在她的車廂中間,用同樣敏銳但沒有反應的目光打量著周圍。

「坐下。」她說。

他服從了——並且看著她,像是在等待她的下一個命令。他的舉止裡帶有一絲尊嚴,毫不掩飾他的無怨無求,不聞不問,彷彿此時他不得不接受即將發生的一切,並且已經準備好了去接受。

他五十齣頭的樣子,骨架和寬鬆的外衣表明了他曾經健壯結實的肌肉;那雙了無生氣的冷漠眼睛無法徹底掩蓋住它們曾經閃爍出的睿智光芒;臉上的皺紋刻畫著難以名狀的酸楚,卻依舊抹不去那上面特有的誠實慈祥。

「你上次吃飯是什麼時候?」她問。

「昨天,」他說,然後又加了一句,「我記得是。」

她按鈴叫來了侍者,吩咐讓餐車把雙人份的晚餐送到她的車廂來。

流浪漢默不作聲地看著她,但侍者一走,他便把他唯一能說的話說了出來:「夫人,我不想給你惹麻煩。」

她笑笑:「有什麼麻煩?」

「你是不是和某個鐵路大亨一起出門?」

「不,就我自己。」

「那你是他們當中某一位的太太?」

「不是。」

「哦。」她看出他露出了幾分欽佩的神情,像是在彌補他適才做出的不恰當的理解。她笑了起來。

「不是,也不是那個。我想我自己就是一位大亨了。我叫達格妮·塔格特,在這家鐵路上工作。」

「哦……我聽說過你,小姐——那是在過去了。」很難說什麼才是他所指的「過去」,不知道那是一個月或一年以前,還是他失業之後的那段時間。他帶著一種對過去才有的興緻看著她,似乎是在想著在那段過去的歲月里,她會是他願意看到的那種人。「你就是那位開鐵路公司的小姐。」他說。

「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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