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無痛無懼無疚的面孔

她的公寓如同她一個月前離去的那樣原封未動,寧靜如初,這令她走進客廳的時候感到既輕鬆又凄涼。寧靜令她恍然又有了是這裡主人的私密感,眼前的景物則讓她想到,正如同她不能令時光倒流一樣,她已無法再重新獲得這裡的一切。

窗外尚有一線天光。她實在打不起精神去處理可以拖到明天再辦的事情,因此稍微提前在三點離開辦公室。她以前從沒這樣過——在公寓比在辦公室里更覺得像回家一樣的自在,這感覺是她從未有過的。

她沖了個澡,長久地站在水下,什麼都不想,任水從她的身體上流過,但是,當她意識到她想衝掉的不是一路駕車的征塵,而是辦公室里的感覺時,便急忙跨了出來。

她穿好衣服,點上一支煙,走進了客廳,站在窗前,像她今天早晨眺望鄉間那樣,望著這城市。

她曾說過她會再在鐵路上干一年。她回來了,但現在並沒有工作的喜悅,有的只是完成了一個決定之後清醒、冰冷的平靜——以及沉靜的、她不願去想的痛苦。

雲層遮住天空,變成霧氣沉降,籠罩了下面的街道,彷彿天空正在將城市吞噬。她望到整個的曼哈頓島是一個長長的三角形,插進了看不見的大海。它看上去像一隻正在下沉的船首,幾座高樓依然像煙囪般聳立在上面,但其餘的正消失在灰藍色的霧靄裡面,慢慢地在水汽瀰漫的天空里沉沒了下去。它們就是這麼消失的——她想——亞特蘭蒂斯,這座葬身海底的城市,以及其他所有消失了的王國,在人類的各種語言里留下了同樣的傳說,同樣的渴望。

此刻,她的感受就如同那個春天的夜晚,她在約翰·高爾特鐵路公司搖搖欲墜的辦公室里,頹坐在桌前——她感受並看到了屬於她自己的一個永遠無法靠近的世界……你,她想——無論你是誰,我都一直在愛著你,雖然我永遠找不到。我盼著能在天邊之外的鐵路盡頭看到你,我總是能在城市的街道上感覺到你的存在,並希望建設出一個你的世界。支持我一直不停歇的正是我對你的愛、我和你在一起的渴望,以及當我和你面對面站在一起時,能夠無愧於你的那個希望。現在我明白我永遠找不到你——你不可企及,或者從不存在——但我的餘生依然屬於你,儘管我永遠不會知道你的名字,我依然會繼續以你的名義抗爭,儘管我永遠不可能勝利,我依然會繼續為你付出,我會繼續下去,只為了當我遇見你的那一天我能夠配得上你,儘管這是不可能的……她從沒接受過絕望,但她站在窗前,對著霧氣瀰漫下的城市所說的,便是她對於一份得不到回應的愛的自我表白。

門鈴響了。

她轉過身,毫不驚訝地將門打開—— 一看見門外的弗蘭西斯科·德安孔尼亞,她知道自己早該想到他會來。她並不覺得吃驚和抗拒,而是臉色鎮定,毫不動容——她抬起頭面對著他,故意慢慢地動了動腦袋,似乎是在向他表明,她已經做出了決定,而且並不掩飾她的立場。

他的臉色莊重而平靜,快活的神情已經不見,但那種玩世不恭的態度並沒有重新回來。他彷彿摘掉了所有的偽裝,正視著她,目光堅定而專註,就像她曾經希望的那樣,看上去他對自己的一舉一動都胸有成竹——他從沒像現在這樣魅力十足——她忽然意外地感到,他從未拋棄過她,而是被她拋棄了。

「達格妮,現在能談談嗎?」

「要是你想談的話,可以。進來吧。」

他簡單地環顧了一下客廳,這是他頭一次來她的家,接著,他的目光便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上。他緊盯著她,似乎知道她這副從容淡定的樣子是他最不想看到的。即使那傷痛曾經像火一樣,也已經被這一片沙土撲滅,再難復生。

「坐吧,弗蘭西斯科。」

她依然在他面前站著,似乎有意讓他看到她並不想去掩飾什麼,並不在乎他看到她疲憊的模樣,她今天所做的一切,以及她對此的毫不在意。

「如果你已經做出了選擇,」他說,「看來我是沒辦法再去阻攔了,但我不會放過阻止你的任何機會。」

她緩緩地搖了搖頭,「沒有機會。而且——為什麼呢?弗蘭西斯科。你已經放棄了。我是跟著鐵路一起滅亡還是離開它,對你來說又有什麼區別?」

「我並沒有放棄將來。」

「什麼將來?」

「就是掠奪者滅亡,而我們依然存在的那一天。」

「假如塔格特公司會和掠奪者一起覆滅的話,我也就同樣不存在了。」

他的目光一直盯著她的臉,沒有回答。

她的聲音里不帶有一絲感情:「我以為我能離開它,但我不能。我再也不會那樣做了。弗蘭西斯科,你是否還記得?我們當初都相信這世界上唯一的犯罪就是去幹壞事。我依然相信這一點。」她的聲音在顫抖中第一次流露出了感情,「我不能眼看著他們把隧道弄成那個樣子,無法接受他們都在接受的事實——弗蘭西斯科,把災禍當成是一個人理所當然的命運,只能忍受而不去抗爭——這就是你和我曾經都認為是罪惡的東西!我不承認屈服,不承認絕望,不承認放棄。只要還有鐵路在,我就會去管理它。」

「是為了去支撐這個掠奪者的世界?」

「是為了維護我的最後一絲尊嚴。」

「達格妮,」他和緩地說,「我懂得人為什麼熱愛工作,我明白鐵路這份工作對你的意義,可你是不會去開空火車的。達格妮,每當你想起行駛中的列車,你會看到些什麼?」

她望著外面的城市,「我看到的是一個有才能的人的生命毀在了那場災難之中,但是,它能逃出下一場我要去避免的災難——他的心裡從不妥協,抱負遠大,並且對他自己的生活充滿了愛……這就是當初你和我的樣子。你把他放棄了,我不能放棄。」

他的眼睛微微閉了一會兒,微笑便浮上了抿緊的嘴角,這微笑取代了他感到有趣而又痛苦所發出的呻吟。他莊重而柔和地問道:「你認為干鐵路能為那樣的人服務嗎?」

「能。」

「好吧,達格妮,只要你還認為沒有什麼能夠阻止你,那我不攔你。等到有一天你發現你所做的不僅無助於那個人的生命,反而加速了他的毀滅,你就會停止。」

「弗蘭西斯科!」她驚訝和絕望地叫了起來,「你真的能夠理解,你知道我說的是怎樣的人,你也能看見他!」

「噢,對呀,」他只是口氣輕鬆地說著,目光凝視著屋裡空間的某一點,幾乎像是真的看見一個人在那裡一樣。他又補充說:「你這麼吃驚幹嗎?你說過,你我曾經和他是一樣的,我們還是我們,但其中有一個人已經背叛了他。」

「不錯,」她厲聲說道,「我們中的一個是背叛了。我們不能用放棄來幫助他。」

「我們不能用和毀滅他的人討價還價這樣的方式來幫他。」

「我沒有和他們討價還價,他們需要我,這他們心裡很清楚,我要他們接受我的條件。」

「就是和他們玩遊戲,讓他們得到好處,從而去傷害你自己么?」

「我唯一希望的就是讓塔格特公司能夠維持下去。我幹嗎要在乎他們是不是要我為此付出代價呢?他們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吧,我只要塔格特公司。」

他笑了。「你這麼認為嗎?你認為他們需要你,你就安全了?你認為你能滿足他們的要求?不,看樣子除非親眼看見並且搞清了他們的真正目的,你是不會走掉的。達格妮,你知道一直以來,我們都受著神和權貴統治一切的教育。或許他們的神會答應這樣,但你說的那個我們所敬奉的人——他可不答應。他不允許忠誠被割裂,不允許思想和行動分家,不允許價值和行動之間出現鴻溝,不允許向權貴貢奉,他不允許有權貴存在。」

「這十二年來,」她柔聲說道,「我一直認為很難想像有一天我會讓自己跪下來請求你的寬恕,現在我覺得有可能。假如我發現你是對的,我就會那樣做,但在此之前是絕不可能的。」

「你會那樣做的,只不過不是跪著。」

他望著她,儘管眼睛始終沒離開她的臉,卻似乎是在看著她那站在自己眼前的身體,他的目光告訴了她,他眼裡看見了今後她會有怎樣一種謝罪和服輸的方式。她看出他想盡量轉開視線,看出他不想讓她看到或洞察他的目光,在這張她再熟悉不過的臉上,幾塊繃緊的肌肉將他內心默默的掙扎袒露無遺。

「直到那時以前,達格妮,記著,我們都是對手。我不想跟你說這個,但你是頭一個幾乎已經邁進了天堂而又重返現實的人。你已經看見了太多的東西,因此你必須清楚這一點。我對付的是你,不是你哥哥詹姆斯或者韋斯利·莫奇,我必須要打敗的是你。我馬上就會把你認為最重要的東西都幹掉。在你拚命要去挽救塔格特公司的同時,我會去毀掉它。別想從我這裡要到錢和幫助,理由你很清楚。現在你可以恨我了——作為你來說,也理應如此。」

她微微地抬了抬頭,除了意識到自己的身體以及它對於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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