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以我們的愛

陽光躍上了山坡上的樹梢,在藍天的映襯下,樹冠顯出藍藍的亮銀色。達格妮站在小木屋的門口,額頭上映著第一縷晨曦,腳下是綿延數里的森林。樹葉飄落,從銀色、碧綠,一直落到小路上的樹影里,變幻成了霧藍色。光線從枝葉間灑落,一觸到地上的一叢叢苔蘚,便驟然反射向上,那苔蘚便宛如一汪泛著綠光的噴泉。看著陽光在一片靜寂之中的律動,她感到十分的愜意。

同每天一樣,她在釘在牆壁上的一張紙上記下了日子。如同放逐在荒島上的囚犯所作的記錄一般,日子在紙上的推移便是她凝固的生活之中唯一的變化。這天早晨的日期是五月二十八日。

她本想利用這些日子得到個結果,但她不知道自己是否達到了目的。來這裡的時候,她給自己下了如同是三道命令一般的任務:休息;學著去過沒有鐵路的生活;擺脫痛苦——她說過,是要把它擺脫掉。她覺得像是和一個負傷的陌生人拴在了一起,他隨時會發起進攻,將她淹死在他的喊叫聲中。她對這個陌生人沒有憐憫,只是有些輕蔑的不耐煩;她不得不和他搏鬥,把他消滅,這樣才能掃清她的道路,去決定她想要做的事情;只是,這個陌生人並不好對付。

休息的任務則容易一些,她發現她喜歡自己獨處的日子。早晨醒來的時候,她感到愛心充盈,覺得可以勇往直前,什麼都能夠去面對。在城市裡,她一直生活在無休止的壓力之下,要去承受惱怒、氣憤、厭惡和鄙視帶來的衝擊。這裡對她唯一的威脅只不過是一些身體上的不適,然而相形之下已經簡單和容易多了。

這間木屋人跡罕至,仍舊保持著她父親留下的風貌。她從山邊拾來木頭,用點木柴的爐子來燒飯。她打掃了牆下的灰塵,重新翻蓋了房頂,將門和窗框粉刷一新。雨水、野草和塵土令木屋通向山上的一條石階小徑模糊難辨。她把石階清除乾淨,重新碼上石頭,用大圓石頭將鬆軟的泥土路兩側圍起來,重新修好了石徑。她興趣盎然地用廢鐵和繩子做成複雜的槓桿和滑輪結構,然後搬起遠非她力量所及的山石。她撒了些金蓮花和牽牛花的種子,看著它們在地上慢慢地蔓延成了一片,爬上了樹榦,看著它們成長,看著這慢慢發生的點滴變化和生機。

勞作給了她所需要的平靜;她沒有注意到她是怎樣開始、如何開始的;一切都是在不知不覺之間,但她看得到它在她的雙手下滋長,拉著她向前,帶給她一種癒合的安寧。這時她便明白,無論大小和形式如何,她需要的是有目的的行動,是一步一步的、通過一段時間逐步到達設定目標的行動。

做飯這樣的事如同是封閉的圓圈,做完便罷,不會再怎麼樣,但修理小路卻要一點一點去做。每一天的工作都有意義,所有前面的工作便是下一天的起點,並在不斷到來的下一天之中獲得永生。她想道,對於客觀自然來說,做圓圈運動並無不妥。他們說,環繞著我們的靜止宇宙所做的只是圓周運動,但人的標誌是直線,是建成公路、鐵道和橋樑的幾何學上抽象的直線,是穿過大自然彎彎曲曲的徘徊,是從起點筆直奔向終點的直線。她想道,做飯如同是給火車頭裡添煤,為的是讓它跑得飛快,但假如它沒法跑,再去給它添煤會給它帶來一種怎樣愚蠢的折磨呢?她想到,人的生活不該是一個圓圈,或者是如同零一樣留在身後的一串圓圈——人的生活必須和一條筆直運動的直線一樣,從一個目標到達下一個目標,不斷向前,到達逐漸累積的終點,就好比走在鐵軌上面,從一站到下一站,再到——唉,別去想了!

別去想了——她默默地對自己嚴厲地說道,將那負傷的陌生人發出的叫喊聲壓了下去——別去想這些,別想那麼多,專心修你的小路就是了,別去看山腳以外的東西。

她開車到過幾次二十英里以外的伍德斯托克,去店裡買些日用品和食物。這座於數十年前被人們懷著某種原因和希望建起來的小城,現今已經被人遺忘,一片敗落凋敝。這裡沒有鐵路運輸,沒有電力,只有一條縣裡修的高速公路,也是一年荒過一年。

鎮上唯一的一家店鋪是間小雜貨屋,牆角布滿了蜘蛛網,地板中央的一塊木條已經被從屋頂漏下的雨水浸得朽爛。店主是個身材肥胖、面色蒼白的女人,雖然走動起來很是吃力,她卻不以為意。這裡的食品有一些滿是灰塵、貼紙已經褪色的罐頭,一點大米,以及門外陳舊的柜子上擺放的幾棵正在腐爛的蔬菜。「你幹嗎不把蔬菜從太陽底下搬回來?」達格妮曾問她。那個女人一臉茫然地望著她,似乎不明白怎麼還會有這樣的問題,「它們一直就是放在那兒的。」她無動於衷地答道。

開車回木屋的路上,達格妮抬起頭,看著一條山澗順著一片花崗岩石重重地跌落,懸掛的水花在陽光下宛如一片霧氣蒙蒙的彩虹。她想到可以建一座水電站,只要能給她的小木屋和伍德斯托克提供電力就足夠了——伍德斯托克可以生產出更多的東西——她在山坡上發現的數量罕見的大片野蘋果樹,都是過去的果園留下的——假如有人再把它搞起來,然後建一條通向最近的鐵道線的山路——唉,別去想了!

「今天沒有煤油了,」她再一次去伍德斯托克的時候,店主告訴她,「星期四晚上下了雨,一下雨,路就被淹,卡車沒法從費爾福德大壩上過來,運煤油的卡車直到下個月才會再來這裡。」「如果你們知道每次下雨道路都會被淹,你們為什麼不去修一修?」那個女人回答道,「那條路一直就是那樣的。」

在回去的路上,達格妮在山頭停住,俯瞰著腳下連綿起伏的田野。她看見縣城的公路在費爾福德水庫附近低於河面的沼澤地上蜿蜒穿行,陷在了兩座山之間的裂縫中無路可走。繞過這些山其實很簡單,她想道,可以在河對面修一條路——伍德斯托克的人們無所事事,她可以教他們——建一條直通西南方向的路,這樣就近了許多,然後接上州里的高速公路,在貨運倉庫——唉,別去想了!

天黑之後,她把煤油燈放到了一邊,坐在燭光照亮的木屋裡,聽著從一個小小的手提收音機中傳出來的音樂。她想找交響樂來聽,只要聽到新聞廣播那刺耳的聲音,她就飛快地撥過去;她不想聽到城裡的任何事情。

不要去想塔格特鐵路公司了——她來到木屋的頭天晚上就對自己說過——除非你聽到它的名字時,能夠像聽到「南大西洋公司」或者「聯合鋼鐵公司」一樣。但幾個星期過去,傷口仍遲遲不肯結疤。

她像是同自己腦子裡那無法預料的殘酷在作鬥爭。她會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入睡——然後發現自己忽然在想著印第安納州柳彎輸煤站的傳送帶已經破損,這是她上次去那裡的時候隔著車窗看見的,她必須告訴他們要進行更換,否則他們就——隨即,她就會從床上坐起來叫喊著,別去想了!接著她便不再去想,卻是徹夜難眠。

日落時分,她會坐在木屋的門口,看著晃動的樹葉在黃昏里漸漸安靜下來——隨後,她會看到從草地里升起的螢火蟲的亮光,在每一處黑暗的角落裡明滅閃動,閃得很慢,彷彿是在發出短暫的警告——它們像是夜晚在鐵路上閃爍的信號燈——別去想了!

讓她感到害怕的是那些停不下來的時候,她如同身體疼痛一般地站不起來,這樣的疼痛連著她的心——她就會倒在木屋或樹林里的地上,把臉埋在椅子或者石頭上,一動不動地靜坐,掙扎著不讓自己喊出聲來,這樣的時刻如同情人的身體,忽然間如此的靠近,如此的真切:是兩條鐵軌在遠處相交到了一點,是火車頭帶著TT這兩個字母破空而至,是她車廂地板下面發出的帶有沉重節奏的車輪滾動聲,是候車大廳里的內特·塔格特塑像。她拚命不去想它們,不去感覺到它們,她的身子僵直,只有臉還埋在胳膊里不停地滾動,她要用盡還存留在她意識中的全部力氣,無聲而單調地去重複這幾個字:忘掉它。

當她能夠像思考工程中的難題那樣冷靜而清晰地面對她的問題時,她便能保持長時間的平靜。她知道,只要她說服自己,她對於鐵路的這種瘋狂的思念是全無道理或者是不對的,這情緒就會消失。但這思念來自於她堅信真理和權利是屬於她的——敵人是不合理和不真實的——當完全屬於她的成就不是輸給了超強的力量,而是喪失給了那些在軟弱和無能的控制之下的令人作嘔的邪惡之徒時,她便無法再去為自己樹立另一個目標,並且為了實現它而激發出她的熱情。

她可以放棄鐵路,她想;她可以在這片森林中得到滿足;但就算她可以修好這條小徑,然後走到下面的路上,然後重修那條路——接著她可以一直走到伍德斯托克的店主面前,那也就到頭了,那張木然而冷漠地面對著這個世界的空洞蒼白的面孔便是她努力的極限。為什麼?她聽到了自己的吶喊。沒有回答。

她想,那麼你就待在這裡,直到找出答案為止。你無處可去,你不能動,你不能就這樣開始去鋪路,除非……除非你可以清楚地選好一個終點。

在漫長寂靜的夜晚,她在想念里爾登的孤獨之中,靜靜地端坐,望著南面隱約的光線之外遙不可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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