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透支的賬戶

里爾登鋼鐵公司自成立以來第一次失信,訂單頭一回沒有遵守承諾交貨。但到了二月十五日塔格特鐵軌交貨的日子,這一切已經對任何人都無關緊要了。

冬天在十一月的最後幾天就早早地到來了。人們說這個冬天是創紀錄的嚴寒,對於大雪造成的異常嚴酷的自然環境,誰也不能怪。對於以前,他們不願意去記起,那個時候的暴雪可沒有像現在這樣,不受任何抵抗地肆虐,掃蕩沒有燈光的道路,吹垮沒有供暖的屋子,也沒有阻斷火車的運行,沒有凍死數以百計的人。

達納格煤炭公司對塔格特公司的燃煤輸送第一次晚了,直到十二月的最後一個星期才姍姍來遲,達納格的表弟對此的解釋是他也無能為力;他不得不把每天的工作時間減少到六個小時,才能提起工人們的士氣,他們可不像他表哥肯尼斯在的時候那樣賣力了;他說,工人們正變得越來越無精打采和糊弄,因為他們被以前那種嚴格的管理給累垮了;如果一些在公司工作了十年到二十年的主管和工頭們無緣無故地請辭走人,他也束手無策;儘管他新雇的管理人員比以前那些只知道奴役工人的老傢伙們更加開明,但工人們看來還是和他們之間有些摩擦,他又能有什麼辦法;他說,這不過是需要再做些調整罷了。如果計畫給塔格特公司的貨物在發貨的前夜被全球救濟署轉而調運給了英國,他也沒辦法;這是緊急狀況,英國所有的國有工廠都關張了,人民正在挨餓——而塔格特小姐簡直是不可理喻,那不過是晚交貨一天而已。

只是晚了一天,就造成裝有五十九節車皮的生菜和橙子、從加州開往紐約的386號貨車晚發了三天,386號貨車不得不在裝煤車站的副線上等候著遲遲未到的燃煤。火車一到紐約,便只好把生菜和橙子倒進東河:因為條令規定貨車裝載不能多於六十節車皮,這些果菜在加州的貨倉里耽擱的時間太久了。加州的三家柑橘種植園主和帝國山谷的兩家生菜農場主破了產,而這些只有他們的朋友和同行才知道;沒人注意到代理紐約一家鉛業公司的經紀行的倒閉,這家經紀行是欠了向鉛業公司供貨的鉛管批發商的貨款。報紙上講,當人們挨餓的時候,用不著理會商業公司的倒閉,那些只不過是為私人贏利的私人企業。

全球救濟署遠渡大西洋運送的煤沒能到得了英國:拉各那·丹尼斯約德把它截獲了。

一月中,達納格煤炭公司對塔格特公司的燃煤輸送第二次晚到了,達納格的表弟在電話中咆哮著,說他可管不了這麼多:由於缺少機械潤滑油,他的煤礦已經停工了三天,對塔格特公司的煤炭供應也晚了四天。

從康涅狄格州遷到科羅拉多的昆氏滾珠軸承公司的昆先生等了一個星期,運送他訂購的里爾登合金的貨車到達的時候,昆氏滾珠軸承公司的工廠已經關張了。

沒人留意到密歇根州一家發動機廠的倒閉,它等待一批滾珠軸承到貨的期間,機器閑置,工人照拿工資;俄勒岡州的一家鋸木機器廠因為等待缺少的新發動機而倒閉了;衣阿華州的一家伐木場因為斷了機器供應倒閉了;伊利諾伊州的一家住宅承包公司因為得不到木材而破產,合同被終止,他的房屋買主們徘徊在大雪瀰漫的路上,尋覓著哪裡都再也無法找到的新家。

一月底的大雪封住了通往洛基山的路口,塔格特公司的主幹線上堆起了三十英尺高的皚皚冰雪。試圖清理鐵道的人們幹了幾個小時就放棄了:旋轉鏟雪機一個接一個地壞掉:鏟雪機在已經超過了使用壽命的過去兩年內,維修一直很不穩定。新的鏟雪機還沒送到;生產商從沃倫·伯伊勒那裡得不到所需的鋼材,乾脆不幹了。

三列西行的火車困在了高高坐落在洛基山上的溫斯頓車站的副線上,塔格特公司的主幹線便是在這裡穿越科羅拉多的西北角。他們連續五天得不到任何援助。火車無法穿過暴風雪接近他們,勞倫斯·哈蒙德製造的最後一輛卡車在山間高速公路凍硬的山坡上拋了錨。曾經是懷特·桑德斯製造過的性能最優越的飛機被派了出去,但永遠飛不到溫斯頓車站,它們已經年久失修,無力對付風暴。

困在車上的旅客們透過密密垂落的雪網,望著外面溫斯頓那些簡陋小屋裡的燈光。第二天晚上,燈光便熄滅了。到了第三天晚上,列車上的照明、供暖和食品已經消耗殆盡。在風雪的短暫間歇之中,密密的白網不見了,在它的身後,沒有燈光的大地和沒有星光的天空混合成了漆黑一片的空曠——旅客們能夠看到,在遙遠的南面,有一團小小的火舌正在風中晃動,那就是威特的火炬。

到了第六天上午,火車能夠開動了,順著猶他、內華達、加州的山路下行,車上的人們看到了沒有煙火的煙囪和道旁的小工廠關閉的大門,它們奄奄一息,行將倒閉。

「風暴是上帝之作,」伯川·斯庫德寫道,「對於氣候,沒有人可以負什麼社會的責任。」

韋斯利·莫奇宣布要控制用煤,允許每家每天供暖三小時。沒有木柴可燒,沒有鋼鐵可用於造新的爐子,沒有可用來打穿牆壁安裝新設備的工具。教授們把他們的藏書扔進用磚頭和油罐做成的臨時代用品里焚燒,種果樹的人們則拿他們果園裡的樹來燒。「貧困會磨鍊人的精神,」伯川·斯庫德寫道,「並且鑄就了社會約束力的良好結構。犧牲就是水泥,把人的磚石凝聚成為社會的宏偉大廈。」

「這個曾經堅信偉大是通過生產創造去實現的國家,現在被灌輸的是要通過貧窮去實現。」弗蘭西斯科在一次記者訪問中談道,但報紙對這句話隻字未提。

那年冬天唯一興隆的生意要算是娛樂業了。人們從緊巴巴的食品和取暖費中摳出錢來,空著肚子擠進電影院。用幾個小時去忘記自己淪落到了和動物一樣的可怕處境,顧及的只是最基本的生存需要。在一月份,韋斯利·莫奇下令,為節省燃料,所有的影劇院、夜總會和保齡球館一律關門。「享樂並非是生存的必需。」伯川·斯庫德寫著。

「你一定要學著用一種哲學的態度。」西蒙·普利切特博士在講課中間,對一個突然失聲痛哭不止的年輕女學生說道。她剛剛參加完在蘇必利爾湖的一次自願救助安頓旅行;她目睹了一位母親抱著已經長大,卻死於飢餓的兒子的屍體。「沒有絕對,」普利切特博士說,「現實只是一個假象,那個女人怎麼知道她的兒子死了?她怎麼知道他曾經存在過?」

眼含乞求、面帶絕望的人們湧進帳篷,裡面的福音傳播者帶著得意的滿足在叫喊著人類無法對付大自然,人類的科學是欺騙,人類的思想一無是處,因為人類所犯下的驕傲的罪惡,因為他相信自己的智慧,人類受到了懲罰——只有對冥冥之中神秘力量的信仰才能保佑軌道不會裂縫,保佑他僅有的一輛卡車的最後一隻輪胎不會爆掉。通向這神秘的鑰匙就是愛,就是為了他人的需要所付出的愛和無私的犧牲。

沃倫·伯伊勒為他人的需要做出了一個無私的犧牲。他把計畫向南大西洋鐵路公司提供的一萬噸結構鋼件賣給了全球救濟署,發往德國。「做出這個決定很不容易,」他帶著一種感傷而猶豫不決,但又充滿正義的表情,對驚恐萬狀的南大西洋公司總裁說,「但在我的權衡之下,你是個富有的公司,而德國正處於一種苦不堪言的慘境,因此我根據優先解決需要的原則做出了決定。在有疑問的情況下,必須要考慮的是弱者,而不是強者。」南大西洋公司的總裁聽說,沃倫·伯伊勒在華盛頓最有影響力的朋友有一個德國供應部的朋友。但這究竟是不是伯伊勒當初的動機或者犧牲的原則,就誰都說不清楚,也已經無關大局了:假如伯伊勒是一個利他主義的虔誠信徒,這件事他也會原封不動地照做的。這使得南大西洋公司的總裁啞口無言;他沒有膽量承認他對自己的鐵路比對德國的人民更加關心;他沒有膽量在犧牲的原則面前去爭辯。

整個一月份,密西西比河的水在風暴的襲擊下不斷上漲,大風把河水變成洶湧不息的流動碾磨,衝擊著擋在它道路上的一切東西。剛剛進入二月份的第一個星期,在一個雨雪交加的夜晚,南大西洋鐵路橫跨密西西比河的大橋在一列客車通過的時候發生了坍塌。機車和前五節卧鋪車廂隨著斷裂的橋樑一起,從八十英尺的高處墜入黑暗和翻卷的漩流之中,列車的其餘部分停在了大橋殘存下來的前三個橋拱之上。

「事情不可能是兩全齊美的。」弗蘭西斯科·德安孔尼亞說。代表著大眾聲音的媒體對他譴責的怒吼頓時超過了他們對河上慘狀的關注。

人們在私底下談論說,南大西洋鐵路公司的總工程師對於遲遲得不到他需要加固大橋用的鋼材感到失望已極,六個月前就辭了工作,並告訴了公司那座大橋不安全。他曾致信紐約最大的報社,向公眾發出過警告;這封信沒有被刊登出來。有傳言說,大橋的前三個橋拱沒有塌是因為它們被裡爾登合金的鋼件加固過了;但在公平分配法案的限制之下,鐵路只能搞到五百噸合金。

根據官方的調查結果,在密西西比河上的兩座隸屬於小型鐵路公司的大橋被廢止使用。其中的一家鐵路公司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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