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被害者的認可

烤火雞花了三十元,香檳二十五元,繡花檯布,蠟燭光里的網狀的葡萄和藤葉彩光效果花了兩千元,晚餐服務,加上把一位藝術家的設計用藍金兩色烤印在半透明的瓷器上面,花費兩千五百元,銀器餐具上面印有皇家氣派的月桂花環,裡面是LR字樣的姓氏縮寫,花費三千五百元。然而據說,只想到錢和錢所代表的東西便不是高雅了。

一隻農夫的木鞋,鍍了金邊,立在桌子的一角,裡面裝了金盞草,葡萄和胡蘿蔔。蠟燭插在被掏空後刻成笑臉圖案的南瓜上,桌布上面堆著葡萄乾、乾果和糖。

這是感恩節的晚餐,與里爾登共坐一桌的是他的太太、媽媽和弟弟。

「今晚,要感謝主對我們的賜福,」里爾登的媽媽說,「上帝一直恩待我們,今晚,在全國的很多地方,有些人家裡還吃不上飯,有些人甚至連家都沒有,他們當中,每天有越來越多的人失業。在這個城裡轉一轉,我就已經心驚肉跳了。我上個星期撞見的除了露茜?賈德森還能有誰——亨利,你記得露茜?賈德森嗎?過去在明尼蘇達的時候住在我們隔壁,那時候你十二歲,她有個兒子和你差不多大。他們搬到紐約後我就和露茜斷了聯繫,算來怎麼也有二十年了。唉,我看到她現在的樣子真是嚇壞了——就是個牙全掉光了的丑老太婆,裹著一件男人的外套,在街邊乞討。我就想:如果沒有上帝的恩典,我又何嘗不會如此。」

「那,假如要依次感謝的話,」莉莉安快活地說,「我覺得我們不應該忘了新來的廚師吉爾特魯德,她簡直是個大師。」

「我么,我就是老一套,」菲利普說,「我只想感謝全世界最善良的媽媽。」

「噢,說到這個的話,」里爾登的媽媽說,「我們有這頓晚餐應該感謝莉莉安,她花了很多心思才把它搞得這麼好。她費了好幾個小時布置桌子,這一切真的是很新穎別緻。」

「出效果的是那隻木鞋,」菲利普側過頭來仔細地欣賞著說,「很有味道。只要用錢,誰都可以弄到蠟燭、銀餐具這些玩意——但這隻鞋,可是得有想法才行。」

里爾登什麼都沒說,燭光在他靜靜的臉龐上閃爍,彷彿是映照著一幅畫像;這畫像表現著一種習慣性的禮貌神情。

「你還沒碰過你的酒呢,」他的媽媽看著他說道,「我想你應該祝酒,感謝這個國家的人民給予了你那麼多。」

「媽,亨利可沒這個心情,」莉莉安說,「我想,感恩節恐怕只是對那些心中無愧的人來說,才算是節日。」她舉起酒杯,但還沒到嘴邊就停下來問道,「你在明天的審判上不會再堅持什麼吧,亨利?」

「我會的。」

她放下酒杯,「你要幹什麼?」

「明天你就看到了。」

「你別夢想還能逃得過去!」

「我不知道你所說的我所要逃離的是什麼東西。」

「你知道不知道,對你提出的指控是極其嚴重的?」

「我知道。」

「你承認了你把合金賣給了肯·達納格?」

「我承認了。」

「他們可能會判你去坐十年大牢的。」

「我認為他們是不會的,但的確有這種可能。」

「你看沒看過報紙,亨利?」菲利普怪異地笑著問。

「沒有。」

「噢,你應該看看!」

「我應該嗎?為什麼?」

「你應該看看他們在把你叫成什麼!」

「有意思。」里爾登說。他是指菲利普笑得很享受。

「我不明白,」他媽媽說,「監獄?你是說監獄嗎,莉莉安?亨利,你要去蹲監獄?」

「或許吧。」

「這太荒唐了!想想辦法呀。」

「什麼辦法?」

「我不知道,這我一點都不懂。體面人是不能進監獄的。想想辦法,你做事向來是很有主意的。」

「但不是這種事。」

「我簡直無法相信,」她的聲音像是一個被嚇壞了的嬌慣的小孩,「你這麼說可就太惡劣了。」

「他是在充英雄,媽媽,」莉莉安說道。她冷笑著轉向里爾登,「難道你不認為你這種態度沒有任何意義嗎?」

「不認為。」

「你知道,像這樣的案子……從來就不是非得要到審理這一步,是有辦法避免,有辦法把事情圓滿解決的——前提是要找對了人。」

「我不認識這樣的人。」

「瞧瞧沃倫·伯伊勒,你在黑市上的那點小動作和他相比,真是小巫見大巫,但他就夠聰明,從來就上不了法庭。」

「那麼我就是不夠聰明了。」

「難道你還不認為,現在你應該根據我們時代的形勢來調整你自己嗎?」

「不。」

「好吧,既然如此,我覺得你是沒辦法假裝成某種受害者的樣子了。如果你坐牢的話,就是你咎由自取。」

「你所說的假裝是指什麼,莉莉安?」

「哦,我明白,你認為你是在捍衛某種原則——但其實那只是你毫不現實的空想而已。你這麼做唯一的緣由就是你自以為是。」

「你認為他們是正確的嗎?」

她一聳肩膀,「我說的就是這種自負——這種對誰是誰非很看重的想法。總在堅持自己正確,這是最讓人難以忍受的一種虛榮。你怎麼知道什麼是正確?有誰會知道?這不過是一種自我陶醉的幻覺,你這麼喜歡炫耀自己比別人都高,會傷害到其他人的。」

他認真地看著她,顯現出極大的興趣,「如果那只是幻覺的話,為什麼會傷害到其他人呢?」

「你的這件案子只有偽善,這還用得著我指出來嗎?正因為這樣,我才覺得你的態度很荒唐。正確與否的問題和人類的生存沒有絲毫的關係,而你就是個不折不扣的人——對不對,亨利?你並不比你明天會見到的那些人強。我認為你應該記住,不要去堅持任何原則。也許在這個麻煩里你是受害者,也許他們是和你耍了花招,可這又怎麼樣?他們這麼做是因為他們是弱者;他們抵擋不住誘惑,拿走你的合金,強佔你的利潤,因為他們沒有其他的致富途徑。你為什麼要責怪他們?這只是壓力不一樣而已,是人就都是這塊料,很快就頂不住了。錢誘惑不了你,是因為你賺錢太容易了,但你經不住別的壓力,而且會一樣可恥地墮落,是不是?所以,你沒有權利對他們有任何的義憤和不平。你沒有任何道德上的優越感可以去說或者是捍衛的。那麼如果你沒有的話,去進行這樣一場你必輸無疑的較量又有什麼意義呢?我覺得,如果有人能不受指責的話,或許還覺得當一名烈士能有些滿足感。但是你——你又能首先去指責誰呢?」

她停頓了一下,觀察有什麼效果。除了他那種認真的興趣更濃了一些,別的什麼都沒有;他如同是被一種客觀而科學的好奇心給抓住,在聽著她說話。這可不是她預料中的反應。

「我相信你明白我的話。」她說。

「不,」他安靜地回答,「我不明白。」

「我認為你應該放棄你自身完美的幻想,你非常清楚這是一種幻想。我認為你應該學著和別人和睦相處。英雄的日子已經一去不復返了,現在是人性的社會,比你所想像的要深刻得多。人類已經不指望有人再去當聖人或者有人因為罪過而受到懲罰。沒有誰對或是錯,我們和這些人是一個整體,我們都是人——而人是不完美的。你明天去證明他們是錯的,但你得不到任何東西。你應該有大將風度地做出讓步,因為這樣做才現實。正因為是他們不對,你才應該緘口不言,他們會感激你的。自己活的同時也給人活路,給予的同時也索取,退讓的同時也進一步,這就是我們這個時代的策略——而且現在你要去接受它。別跟我說什麼你比這要好得多。你知道你並非如此,你知道我對此很清楚。」

他的目光全神貫注地盯著空中的某個地方,對她說的話全無反應;他是在回答著一個人曾對他說過的話,「你認為你所面對的只是一樁要侵佔你財產的陰謀嗎?你既然清楚財富是怎麼來的,就該明白它比你想像的更嚴重、更邪惡。」

他轉頭看著莉莉安,眼裡所見的是她在自己的無動於衷之下徹底的失敗。她嗡嗡不絕的侮辱就像是遠方一台興奮的機器發出的聲響,遠而無力,不能觸動他內心的一絲一毫。過去三個月以來,在家中度過的每個夜晚他都會聽到她對他罪行的精心提醒,但他的心中毫無罪惡感。她想把恥辱當成折磨來懲罰他,而她真正施加給他的折磨則是乏味。

他想起了在韋恩·福克蘭酒店的那天上午,他曾在一瞬間發現了她的懲罰計畫的漏洞,只是沒去細想。此刻,他頭一次告訴自己,她想把不名譽的痛苦強加給他——他的名譽感才是她手裡唯一的利器;她想迫使他承認自己道德淪喪——但只有他自己的正直才會令這樣的判決真正有意義;她想用她的蔑視去刺痛他——但如果他不拿她的話當回事,就根本不會有任何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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