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白日敲詐

「幾點了?」

時間不多了,里爾登心想——但他還是回答道,「我不知道,還不到午夜,」然後想起了他的手錶,補充了一句,「還有二十分鐘。」

「我要坐火車回家。」莉莉安說。

他聽到了這句話,但他頭腦的意識里已經被擠得滿滿當當。他站在那兒心不在焉地望著他套間的客廳,這裡到聚會的地方坐電梯只要幾分鐘。過了一陣,他下意識地回答道,「這麼晚嗎?」

「還早,還有很多車呢。」

「你完全可以留在這裡。」

「不了,我還是願意回家。」他沒再說什麼。「你呢,亨利?你今晚打算回家嗎?」

「不,」他又加上一句,「我明天在這裡約好了談生意。」

「隨你吧。」

她一縮肩膀,褪下了晚裝的圍巾,拿在手上,走向他卧室的門,卻又停住了。

「我恨弗蘭西斯科·德安孔尼亞,」她緊張地說,「他幹嗎非得來這個聚會呢?難道他就不懂得閉上他的嘴,至少等到明天上午再說?」他沒有回答。「太恐怖了——他居然能允許自己的公司出這樣的事。當然,他不過是個被寵壞了的紈絝子弟——可那樣規模的財產終究是一種責任啊,人允許自己玩忽職守應該有個限度!」他瞟了一眼她的臉:它帶著一種怪異的緊張,五官銳利,令她看上去顯得老了些,「他對股東是有一定的責任的,對不對?……對不對,亨利?」

「我們能不能不談這個?」

她的嘴唇一抿,如同聳了聳肩膀似的朝旁邊撇了撇,走進了卧室。

他站在窗前,望著下面一串串移動的車頂,讓他的眼睛停留在某樣東西上面,視線卻已經斷開了。他的腦子還是沉浸在樓下宴會廳的人群,以及人群里的兩個人影上。但正如同他的客廳始終在他的視線邊緣一樣,在他意識的邊緣總感覺到要干點什麼。他回味了一會兒——是得脫掉他的晚禮服了,但在邊緣深處,他感覺到不願意在他的卧室里當著一個陌生女人的面脫去衣服,緊接著,他就把這事忘在了一邊。

莉莉安走了出來,像她初到的時候那樣收拾得一絲不苟,米色的旅行服合體地襯托出她的線條,頭上斜戴著帽子,露出一半的波浪捲髮。她提著行李箱,將它搖擺了一下,似乎表示她可以拎得動。

他機械地伸過手去,從她手中拿過行李箱。

「你幹什麼?」她問。

「我送你去車站。」

「就這樣嗎?你還沒換衣服呢。」

「沒關係。」

「你不用非得陪我去。我自己去沒問題。如果你明天有生意上的約會,最好還是去睡覺吧。」

他沒吭聲,但走到了門前,替她開了門,跟著她向電梯走去。

他們在前往車站的計程車里沉默無話。她在他身旁的時候,他注意到她坐得筆直,幾乎是在炫耀著她姿勢的完美;她似乎非常警醒和滿足,如同一大早出發,踏上早就準備就緒的旅程。

計程車停在了塔格特火車站的入口。明亮的燈光洋溢在高大的玻璃通道里,把已晚的時光轉變成為一種活躍而無時不在的安全感。莉莉安輕快地跳下車,說道,「不,不,你不用非得下來,接著開回去吧。你明天回家吃晚飯嗎——還是下個月?」

「我會給你去電話。」他說。

她沖他揮了揮戴著手套的手,消失在入口裡的燈光之中。計程車一開動,他便把達格妮公寓的地址告訴了司機。

他進來的時候,公寓里一片黑暗,但她卧室的門虛掩著,他聽到她在說,「你好,漢克。」

他走了進去,問道,「睡著了嗎?」

「沒有。」

他擰亮了燈。她躺在床上,腦袋靠著枕頭,頭髮柔順地披到肩膀上,她像是半天沒動地方,但臉上是一副無憂的樣子。她看上去像個女學生,淡藍睡衣特製的衣領從喉嚨開始就嚴厲地高高立起;睡衣的前面與這種嚴厲恰成鮮明對比,是一片看起來極其成熟和女性化的淡藍色刺繡。

他坐在床邊——她笑了,注意到他一身筆挺的正裝使得他的舉動帶有極其自然的親切。他笑著作為回答。他來是準備好了退回她在聚會時給予他的原諒,這就像是拒絕一個太過慷慨的對手的幫忙一樣。但是,他突然伸出手,溫柔愛護一般地放在她的前額上,順著她的頭髮撫摸著,突然感到她像孩子一樣的嬌弱,這個生下來就是為了不斷挑戰他的勇氣的對手,應該要得到他的保護。

「你的壓力太大了,」他說道,「而且是我讓你的日子更不好過了……」

「不,漢克,你沒有,而且你也知道這些。」

「我知道你有勇氣不讓它傷害到你,但我沒有權利去要求這樣的勇氣。可我卻這樣做了,我拿不出什麼解決的辦法和補償給你。我只能承認我明白這一切,而且絕不能要求你來原諒我。」

「沒有什麼要原諒的。」

「我沒有權利把她帶到你面前。」

「這並沒有傷害我,只是……」

「什麼?」

「……只是看到你受罪的樣子……實在看不下去。」

「我不認為受罪就可以彌補得了任何東西,但無論我感到了什麼,我所受的罪都還不夠。假如有一件事讓我噁心的話,就是說起我自己所受的罪——那應該除了我以外,和任何人無關。不過假如你想知道,其實你已經知道了——不錯,這對我來說就是地獄,而且我希望它能更加痛苦。至少我不會放過我自己。」

他在嚴厲地說著,絲毫沒有感情,像是一紙對他自己的冷冰冰的判決。她笑了,感到一種好笑的傷悲,她拿起他的手,把它放到她的唇邊,把她的臉藏到了他的手裡面,搖著腦袋不要去聽這個判決。

「什麼意思?」他柔聲問道。

「沒什麼……」她接著抬起頭來,堅決地說,「漢克,我知道你結婚了,我知道我在做什麼,我選擇了這樣去做。你什麼都不欠我的,你不用考慮任何責任。」

他慢慢地搖著頭表示反對。

「漢克,除了你想給我的,我對你一無所求。還記得你曾經把我叫做商人嗎?我希望你來我這裡,除了你自己的享受,別的什麼都不去尋找。無論你出於什麼原因,只要你希望保持婚姻,我沒有權利去憎恨它。我的經商之道就是用你從我這裡得到的快樂來償還你給予我的快樂——而不是用你或者我所受的痛苦。我不接受犧牲,而且我不會做出犧牲。假如你的要求超出了你對我的意義,我就會拒絕。假如你要求我放棄鐵路,我就會離開你。假如一個人的快樂必須用另一個人的痛苦才能買來,那還是別做這筆買賣了。一個贏一個輸的買賣就是欺騙。你在生意場上沒有這樣做,漢克,不要在你的生活中這樣去做。」

像是在她聲音下面的另一個微弱的音軌,他聽到了莉莉安對他說過的話;他看到了這兩者間的距離,看到了她們對他、對生活提出的截然不同的要求。

「達格妮,你對我的婚姻怎麼看?」

「這我沒權利去想。」

「你一定對此有過不理解。」

「我是有過……是在我去艾利斯·威特家之前。之後就沒了。」

「你從沒就此問過我任何問題。」

「而且以後也不會。」

他沉默了片刻,然後直盯著她,有意強調著他並不接受她對他的隱私的迴避,說道,「我想讓你知道一件事:自從……去艾利斯·威特家之後,我再也沒碰過她。」

「我很高興。」

「你是不是想過我會的?」

「我從不允許自己去琢磨這事。」

「達格妮,你是說假如我那樣做了,你……你也能接受?」

「是的。」

「你不恨?」

「我的恨將難以言喻。但假如那是你的選擇,我會接受。我要的是你,漢克。」

他把她的手抬到他的唇邊,她感覺到了他身體里的掙扎,突然,他幾乎是崩潰一般地倒下,嘴貼在了她的肩頭。接著,他用力把她那淡藍色睡袍里的身體拉了過來,在他的膝蓋前面放倒,沉著臉死死地抓住,他像是恨透了她所說的話,而這又像是他最渴望聽到的。

他伏下身子,和她臉貼著臉,她又一次聽到了他們在過去一年中夜夜出現的問話,總是被他極不情願地擠出來,總是把他不斷遭受的無人知曉的煎熬顯露無遺:「你的第一個男人是誰?」

她使勁地向後仰,拚命想從他的手裡掙脫出來,但被他抓住了。「不,漢克。」她說道,臉色沉了下來。

他的嘴唇笑著稍微綳了綳,「我知道你不會回答,但我會一直問下去——因為那是我永遠不能接受的。」

「你問問你自己為什麼不會接受。」

他的手緩緩地撫摸著她的乳房,直到她的膝蓋,像是在強調他對她的佔有,又對這樣的佔有非常的厭惡,他回答說,「是因為……你同意我做的那些事……我覺得你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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