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神聖與世俗

她看到照在自己胳膊上的光環,像手鐲一樣,從手腕上一圈圈直套到肩膀,陽光從陌生房間里的威尼斯式百葉窗透了進來。她發現胳膊肘上面有塊淤紫,曾經滲血的地方已經發青。她的胳膊此時正搭在蓋著的毛毯外面,她對自己的腿和臀部還有感覺,但身體的其他部位卻輕飄飄的,彷彿她是在一個充滿陽光的籠子里,徹底放鬆地在空氣中漂浮。

轉身看著他,她不禁想著:一個冷淡、與世隔絕一般地正經和高傲得向來是無動於衷的他,如今成了躺在她床邊的里爾登,既沒有言語,也無法在白天日光下描述他們剛剛經歷的長達幾個小時的瘋狂,只是,這一切依然存在於他們彼此對視的眼睛裡,他們依然想要去表達和強調,想要對方永遠地記住。

他看到了一張年輕姑娘的臉龐,嘴角含著笑意,彷彿她最自然放鬆的樣子就是這般的容光煥發;一縷長發繞過她的臉頰,拂在她露在外面的圓滑肩頭上,正像她對他所做的一切都來者不拒一樣,她看著他的眼神似乎表明,她可以接受他想要說的任何話。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撥開她臉頰邊的頭髮,像是怕弄壞嬌貴的東西,用手指拈著,凝視著她的臉。隨即,他忽然緊緊握住了她的頭髮,把它舉到了唇邊,他用嘴抵著它的時候是如此的輕柔,用手抓住它的樣子卻又是如此的絕望。

他一頭躺在枕頭上,閉上眼睛,一動也不動;他的面孔顯得年輕、安詳。她就這樣鬆弛地看了一會兒,忽然便意識到了他一直以來所承受的抑鬱,但現在都過去了,她想道,已經過去了。

他沒有去看她,徑自起了床,臉上又恢複了冷漠緊閉的神情。他從地上拾起衣服,站在房間中央,稍稍背對著她,開始穿了起來。他並非有意忽略她的存在,而是根本不被她所影響,他系襯衣紐扣和腰帶的動作,快速而準確,有條不紊。

她躺靠在枕頭上看著他,欣賞著他身體的動作。她喜歡那條灰色的褲子和襯衫——這個約翰·高爾特鐵路的熟練技工,她心想,在太陽的光線和陰影籠罩下,像是鐵柵欄里的犯人。但是,鐵柵欄已經不復存在,那只是被約翰·高爾特鐵路沖開的牆上的一道道裂口,是外面的一切,穿過百葉窗提前向他們傾瀉了進來。她想到了乘坐由威特交叉口發出的第一趟列車,沿著嶄新的鐵軌回到她在塔格特大樓的辦公室,所有成功的大門現在都向她敞開,不過,她已經不需要著急去想這些了;此刻,她想著的是他的第一次親吻,她自由自在、心無旁騖地回味著,面對百葉窗外的天空露出了傲然的笑容。

「我要告訴你。」

他穿著完畢,站在床前,低下頭瞧著她,話音異常的平穩清晰,毫無起伏。她則乖乖地看著他。他說道:「我對你的感覺就是輕蔑,不過,比起我對自己的蔑視來,這算不了什麼。我不愛你,我從沒愛過任何人。我從第一眼看到你的時候就想要你了,這和人想要妓女有著同樣的原因和目的。兩年來,我一直詛咒我自己,因為我覺得你是高於這個層次的。但你不是,你和我一樣屬於低等動物,我本來應該厭惡自己的這個發現,可我沒有。昨天,如果有人跟我說,你完全會做我已經讓你做的這一切,我簡直就會把他殺了。今天,我就是死也不會讓你改變現在的婊子模樣。我在你身上發現的所有的偉大之處,都換不來你像野獸那樣享受肉慾的淫賤本事。你和我,咱們是兩個偉大的生命,對自己的能力引以為傲,對吧?看來,咱們現在也只剩下這個了——我可不想自欺欺人。」

他說話的速度非常緩慢,像是在用這些話抽打著他自己。他的聲音里沒有感情色彩,只是機械般費力地向外擠,像盡義務一樣用難聽和受罪的語調,一點也不情願地講著。

「我以自己不會需要任何人為榮,可我需要你。我向來按自己的意念辦事,並為此驕傲,但卻在我所唾棄的慾望面前低下了頭。這慾望把我的心、我的意志、我這個人和我生存的力量降低到了一種對你可悲的依賴,這依賴甚至還不是對我所敬佩的達格妮·塔格特,而是對你的身體、你的手、你的嘴,和你身體那幾秒鐘的抽動。我從不食言,卻違背了我一生的誓言。我從沒做過什麼躲躲藏藏的事,現在,我要去撒謊,要偷偷摸摸和東躲西藏了。無論我想要什麼,我都可以盡情地高聲宣布,併當著全世界的面去獲得它。現在,我自己說起這僅有的慾望都覺得噁心。但我唯一的希望就是想擁有你——為了它,我可以放棄一切,放棄礦山、合金,和我畢生的成就。為了得到你,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哪怕把我自己也搭進去,哪怕犧牲我的自尊,我想讓你知道這一點。對於我們所做的一切,我不想偽裝和逃避,不想什麼表示也沒有。我不想為愛、價值、忠誠和尊重找什麼借口,我們之間的這份榮耀,我一點也不想隱藏。我從沒乞求過憐憫,是我選擇這麼做的,我會承擔一切的後果,包括徹底承認我的選擇。我會把它認為是墮落來接受,然而,為了得到它,我會放棄一切高尚的美德。現在,如果你想抽我的耳光,就來吧,我希望你能抽我。」

她直直地坐在那裡,用下巴抵著緊緊裹住全身的毯子,聽他說著。起初,他看到她的眼睛在難以置信的驚愕中漸漸黯淡了下去。隨後,他似乎覺得她聽得更專註了,儘管一直盯著他的臉,但她的眼睛好像看到了更多的東西。看上去,她像是在聚精會神地研究著她從未對付過的新的發現。他感到照在臉上的光線似乎更加強烈了,因為他看到這光線折射到了她在端詳著他的臉上。他發現她的驚愕褪去了,隨後出現的是迷惑,他看到一種奇怪的沉靜浮現在她的臉上,看上去既平靜,又閃爍著光芒。

他一停下來,她就放聲大笑了起來。

讓他震驚的是他從她的笑聲中聽不到任何憤怒。她只是放鬆而開心地笑著,全然不像是解決了難題後的歡笑,而像是發現了根本就不存在什麼難題一樣。

她有意地一揮手,掀掉毯子,站了起來,看到她的衣服扔在地上,便抬腳把它們踢到了一邊。她渾身赤裸,同他面對面地站著,開口說:「我想要你,漢克,我的動物本能比你想像的更強。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想要你了,唯一令我感到羞愧的就是那時我根本沒意識到。不知為什麼,我發現自己這兩年來最舒暢的時候都是在你的辦公室里,在那裡,我可以仰起頭來看著你。你在我身邊時,我不知道我的那種感受究竟是什麼,也不清楚產生這種感受的原因。現在我知道了。我想要的就是這些,漢克。我想和你一起在我的床上,想要你今後在我面前無拘無束。你完全不必有什麼偽裝,不用考慮我,不用想,不用在乎。我不需要你的心、你的意志、你這個人或者你的靈魂,只要你帶著最原始的慾望來到我的身邊。我是個動物,除了被你唾棄的快感,別的什麼都不想要——只是,我想從你身上來得到。你為了它可以放棄所有高尚的品德,而我——我都沒什麼可以用來放棄的。我既不追求、也不希望達到什麼高尚,我實在是太下作了,甚至會拿全世界最美的景緻來交換,只要能看到你在火車廂里的身影。一看到它,我就沒辦法無動於衷。你不用擔心會對我有依賴,現在是我在依賴著你的每一個怪念頭。你在任何時間、任何地方、用任何條件都可以得到我。你說過,這是我淫賤的本事,對吧?正因為這樣,我才比你所擁有的任何其他財產都更安全。如果你願意,可以把我甩了——我並不害怕承認這一點——我對你毫不設防,毫無保留。你覺得這對你的成就是個威脅,但對我可不是。我依然會在辦公桌前工作,如果周圍的事情讓我實在忍受不了,我就會想,我會得到晚上和你一起在床上的獎賞。你是把這叫做墮落嗎?我比你墮落得多:你把這看成你的罪惡,而我卻把這當成我的驕傲。這比我所做的任何事、建成的任何鐵路都更令我驕傲。如果有人讓我指出我最值得驕傲的成就,我會說:我和漢克·里爾登一起睡過覺,那是我掙來的。」

他把她扔到了床上,他們的身體發出的聲音在房間中互相碰撞:一個是他痛苦的呻吟,一個是她的笑聲。

漆黑的街道上,看不見在下雨,但街燈下,雨絲像檯燈罩四周閃亮的流蘇一樣垂落。詹姆斯·塔格特在兜里翻來翻去,發現手絹不知丟到哪裡去了。他惡狠狠地破口罵出聲來,彷彿他丟了東西,下著的雨以及他的頭疼是有人對他的陰謀陷害。

人行道上有一攤爛泥,他覺得腳下黏黏的,一股寒意從脖領子直透下來,他走也不是,停也不是,無路可去。

在董事會畢離開辦公室的時候,他突然意識到沒有其他任何安排了,前面是等著他的漫漫長夜,沒人陪他去消磨時光。報紙的頭版都在驚呼著約翰·高爾特鐵路線的成功,對此,昨天電台已經嚷嚷了一天一夜。帶有塔格特公司名字的通欄標題像它的鐵路線一樣,已經遍及了全國上下,他也笑著回答了那些祝賀。他笑著坐在董事會長桌的一頭,董事們談論著塔格特的股價在交易所急速躥升;小心翼翼地詢問他和他妹妹簽訂的合約。萬一,他們一邊說著,一邊表示著沒什麼問題,合約滴水不漏,她毫無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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