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約翰·高爾特鐵路線

工人望著桌對面的艾迪·威勒斯,笑了。

「我感覺就像逃犯一樣,」艾迪·威勒斯說,「我想,你明白我為什麼幾個月都沒來這裡吧?」他說著,指了指這個地下的餐廳,「我現在應該算是個副總了,負責業務的副總。得了,別太當真,我盡量撐著吧,完事後就跑得遠遠的,哪怕是一個晚上也好……我頭回來這裡吃晚飯的時候,剛得到所謂的升職,他們全都拚命盯著我,弄得我都不敢再來了。好,讓他們盯著吧,你是不會的,讓我覺得高興的就是你不會因此就和平時不一樣……沒有,我已經兩個星期沒見到她了,不過我每天都和她通電話,有時候一天打兩次……是啊,我知道她心裡怎麼想:她高興壞了。咱們在電話里聽到的是什麼——聲波,對吧?她的聲音聽上去像是變成了光波——你明白我說的意思吧。她很喜歡孤軍奮戰,然後打贏這場惡仗……哦,對對,她已經佔上風了!你知道為什麼報紙在這段時間沒報道約翰·高爾特鐵路嗎?因為它進展得很順利……只是……里爾登合金的鐵軌是至今為止最好的軌道了,但如果沒有足夠強勁的機車能發揮它的優勢,又有什麼用?看看咱們剩下來的那些燃煤的破車——就算是在舊電車的軌道上,它們什麼都不拖也跑不快……不過,還是有希望的。聯合機車廠已經破產了,這是讓咱們近幾年來最舒心的一件事,因為他們的工廠已經被懷特·桑德斯買下了。他是個特別聰明和年輕的工程師,全國唯一的一家不錯的飛機製造廠就是他開的。為了拿下聯合機車廠,他不得不把飛機製造廠賣給了他的哥哥,這還不是因為那個機會平衡法案。當然了,那只是他們兄弟之間的一種安排而已,可你能怪他嗎?不管怎麼說,我們現在將會看到聯合機車廠生產的柴油機車了,懷特·桑德斯會開始乾的……是啊,她在指望著他呢,你為什麼問這個?……對,他現在對咱們至關重要,咱們已經和他簽了合同,訂了他首批將生產的十台柴油發動機。我打電話告訴她簽合同的事情時,她樂著說,『你瞧,有必要害怕嗎?』……她這麼說,是因為她心裡知道——我從沒跟她講過,但她知道——我是在害怕……是啊,我是害怕……我不知道……一旦我知道是怎麼回事,我就不會害怕,因為我可以做點什麼。可這次……告訴我,你是不是特別瞧不起我這個業務副總?……可你看不出來這是很危險的嗎?……什麼榮譽?我都不知道究竟是什麼了:是個小丑,幽靈,替身,還是個下三爛的配角。我坐在她的辦公室里,坐在她辦公桌後的椅子里的時候,感覺更糟糕:我覺得自己是個幫凶……當然了,我明白我應該就是她的配角——那是很值得感到榮幸的——可是……可是我的這種糟糕的感覺連我自己也說不好,我像是吉姆·塔格特的配角。她為什麼非得找個配角?她為什麼非要躲起來呢?他們為什麼把她趕出了這幢樓?你知道嗎,她只好搬到了咱們快速通道和行李入口對面的那條后街的一個小屋裡。你應該有空去看一眼,那就是約翰·高爾特公司的辦公室。然而,大家都知道她還在管理著塔格特公司。她為什麼要從她這麼好的工作中躲出去呢?他們為什麼不念她的好?為什麼把她的成果佔為己有——還讓我成了分贓的。因為有了她,他們才免於毀滅,為什麼他們還拚命阻撓她的成功?為什麼她救了他們,他們卻反過來對她進行摧殘?……你怎麼回事?幹嗎這麼看著我?……是啊,我想你是明白的……我是搞不懂這裡的一些事,一些醜惡的事。所以我害怕……我不覺得有誰可以不把這當回事……你知道,這很奇怪,不過我想,吉姆他們這群膽小鬼,還有樓里的這些人也清楚這一點,這裡整個有一種犯罪和卑鄙的感覺,犯罪和卑鄙——還有死氣沉沉。塔格特公司現在像是個丟掉了靈魂的人……背叛了他的靈魂……不,她不在乎。上次她意外地回紐約來,我正在辦公室里,在她的辦公室里——門突然一開,她就出現了。她走進來說,『威勒斯先生,我想找個車站調度員的活兒干,能給個機會嗎?』我想把他們全都臭罵一頓,可我還是忍不住笑了,看到她真的是太好了,她笑得特別開心。她是從機場直接過來的——穿著長褲和飛行夾克——她看起來好極了——皮膚被風吹得紅紅的,看上去像是去度假曬的一樣。她讓我繼續坐她的椅子,而她卻隨便往桌上一坐,就講起了約翰·高爾特鐵路線上新建的大橋……不,沒有,我從沒問過她為什麼選了這個名字……我不知道這對她意味著什麼,我猜,可能是某種挑戰吧……我不知道是向誰……哦,這無所謂,沒什麼意義,從來就沒有過什麼約翰·高爾特,不過,我還是希望她當初沒用這個名字。我不喜歡,你呢?……你喜歡?可是,聽你說起它的時候並不是很高興啊。」

約翰·高爾特鐵路公司辦公室的窗戶臨著一條背陰的小巷。達格妮從她的辦公桌望出去,視線便被外面突兀的高樓阻隔,看不到天空,這建築便是塔格特公司的摩天大廈。

她新的辦公總部是在一個破舊的建築底層,只有兩個房間。出於安全的考慮,這座搖搖欲墜的樓房頂層已經被清空,樓里的租戶們也和這座建築一樣潦倒不堪,只是苟延殘喘而已。

她覺得這地方不錯:省錢。房間里已經布置得不能再簡單了,她從廢物場撿來了傢具,湊齊了能用的人手。她來紐約的時間不多,也沒工夫去注意她工作的環境,只要能用就足夠了。

今晚,她不知為什麼停了下來,看著雨水打落在街對面高樓的玻璃上。

已經過了午夜,手下的幾個人已經下班回家,凌晨三點的時候,她要坐自己的飛機趕回科羅拉多。此時,除了還有幾份艾迪的報告要看,她已經把事情料理得差不多了。她突然從緊張的忙碌中停了下來,再也干不下去了。她已經沒有精力去讀這些報告,現在回家去睡覺已經太晚了,去機場又還早。你是累了,她用苛刻而瞧不起的眼光超然審視著自己的情緒,心裡很清楚,過一會兒就好了。

她這次來紐約很突然。在從新聞廣播中聽到一條簡短的消息之後,她只用了二十分鐘就匆匆坐上了飛機。廣播中說,懷特·桑德斯沒有給出任何說法,便突然退出了商界。她趕到紐約來就是為了找到並阻止他這樣做。不過,她還在空中的時候,就感覺到了找到他的機會實際上是非常的渺茫。

春雨像一層薄霧,靜靜地籠罩著窗外。她坐在那兒,望著塔格特火車站快速通道和行李的入口處,那裡天棚的鋼架上亮著幾盞燈泡,一些行李堆在破舊的水泥地上,看上去,這地方像是荒廢了一般死氣沉沉。

她瞟了一眼辦公室牆壁上的鋸齒形裂縫,四周一片寂靜,她知道,這座廢墟一樣的樓里此刻只有她一個人,似乎整個城市裡也只是她孤身一人。多年前的感覺又再度襲來:那種寂寞遠遠超過了此時,超過了這房間和泛著濕漉漉夜光的街道所散發出的沉寂,那是一種在荒涼的廢墟中找不到任何希望的寂寞,是她童年時感到過的寂寞。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把臉伏在玻璃上,她可以看得見整幢大廈,看到它的樓身迅速地匯聚成高空中的塔尖。她抬頭望著曾是她辦公室的那扇漆黑的窗戶,感到自己像是被永遠地放逐了,似乎阻隔在自己和這座大樓之間的,絕不僅僅是一扇玻璃、一簾雨水,和幾個月的光景。

她站在用灰漿塗滿牆壁的屋子裡,仰望著自己深愛過、卻又毫不可及的一切。她說不清自己孤獨的原因,唯一能夠表達出來的就是:這不是我所期望的世界。

在她十六歲的時候,有一次看見塔格特長長的鐵軌就像眼前這座大樓的線條一樣,交匯在遠方的一點,她曾告訴艾迪·威勒斯,她總覺得那些鐵軌是被一個遠遠地站在地平線另一端的人握在了手中——不過,那不是他的父親,也不是辦公室里的任何一個人——有一天,她會見到這個人的。

她搖了搖頭,轉身離開了窗戶。

她回到辦公桌前,伸手去拿那幾份報告,卻忽然胳膊抱著頭,伏倒在了桌子上。不要這樣,她心想,但卻沒有動。沒關係的,反正也沒別人看見。

這是一種她從來就不允許自己去承認的渴望,此時,她與它面對了。她想,如果感情是對周圍一切所做出的回應,如果她把自己愛的情感給了鐵軌,給了這座大樓和更多的東西:如果她也愛著自己的這種情感,她還是缺少一種最大的回應。她想,找到一種感情,能夠包容和詮釋她所深愛的一切……找到一種像她一樣的靈魂,讓自己和他成為彼此的世界……不,他不是弗蘭西斯科·德安孔尼亞,不是漢克·里爾登,不是她認識和尊敬的任何人……他只存在於她所認識到的一種從未感受過的情感之中,但卻會賦予她生命,讓她能去體驗……她的胸脯緊緊地壓著桌子,身體緩慢而輕微地扭動著,感覺到來自她的肌肉和神經的那種慾望。

這就是你想要的?就這麼簡單嗎?她心裡想著,同時清楚地知道並不是這麼簡單。在她對工作的摯愛和她身體的慾望之間,有一些扯不斷的聯繫,彷彿是其中一個給予了她另外一個的權利和意義,彷彿這兩者結合在一起才是完整的——這慾望在遇到同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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