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剝削者和被剝削者

鐵軌沿著陡峭的山石爬升,通向油井上方伸向天際的井架。達格妮站在橋上,仰望著山巔,陽光照亮了矗立在頂峰之上的一座井架的金屬身軀,像是威特油田被積雪覆蓋的山脊上一隻白色的火炬。

春天的時候,她想著,軌道就會和從車頁納方向鋪過來的鐵路線交匯:她的視線順著從井架那裡鋪出來的藍色鐵軌,一直看到它延伸下來,經過了此刻她站立的大橋。她扭過頭,目光隨著它們伸展在遠方清澈的空氣之中,在山的一側蜿蜒盤繞。一台移動式起重機在新修軌道的盡頭,像一隻手臂,裸露著骨骼和神經,緊張地在空中揮動。

一台載有藍色金屬螺釘的拖拉機從她身旁駛過,顫抖的吼聲不斷從遠在下面的鑽孔機傳來,下面的工人們吊在鋼絲安全帶上,正在切割著從峽谷上方滾落的石頭,用來加固大橋的橋墩。她看到鐵軌這端工作的人們緊握電動砸夯機的扶手,胳膊上的肌肉綳得緊緊的。

「肌肉,塔格特小姐,」工程承包商本·尼利對她說道,「肌肉——靠它就可以建成世界上任何東西。」

似乎在哪兒都找不到像邁克納馬拉那樣的工程承包商,她挑了一個所能找到的最好人選。塔格特的員工中實在沒有讓人放心的工程師監督這項工程,他們都對這種新型合金表示懷疑,「坦率地說,塔格特小姐,」她的總工程師曾說,「既然這種試驗從沒人做過,我覺得讓我去負責不太公平。」「我來負責。」她當時就回答道。他已經四十開外了,還保留著那股書生氣。塔格特泛陸運輸公司曾經有一位在所有鐵路中最好的總工,他寡言少語,有著灰白的頭髮,是自學成才的。五年前他就退休了。

她向橋下看去。這座鐵橋的下面是一條高達一千五百英尺的大壩,將大山攔腰劈開。她仍能看到下面乾枯河床的大致輪廓,看到一堆堆的大圓石和飽經滄桑、枝幹彎曲的大樹。她不禁在想那些圓石、樹榦和肌肉究竟能否架起連接峽谷的橋樑,她納悶自己怎麼會忽然想起了原始人,他們曾經赤身裸體地在谷底生活了一代又一代。

她又望著上面的威特油田,鐵軌在油井之間分岔成副線,可以看見一個又一個小小的換軌轉盤星星點點地散布在雪原上。和成千上萬遍布在全國各處毫不起眼的轉盤一樣,它們也是金屬質地的——卻在陽光之下熠熠泛射著藍色的光芒,這是她苦口婆心好不容易說服了信號公司的莫文總裁後才在康涅狄格州合併開關廠達成的成果。「可是,塔格特小姐,親愛的塔格特小姐呀!我的公司已經為你的公司服務了好幾代了,你的祖父是我祖父的第一個客戶,所以你不要對我們的竭誠服務有任何疑慮,不過——你是說轉盤是用里爾登合金做成的么?」

「是的。」

「可是,塔格特小姐!你要考慮一下用那種合金有什麼樣的後果。你知不知道,那玩意在四千度以下是不熔的?……好極了?呃,也許對汽車生產商是好極了,可我考慮的是,這就意味著要用新式高爐,全新的步驟,工人要培訓,計畫被打亂,工作標準作廢,所有這些都像滾雪球一樣,可誰知道做出來的東西對不對呢!……你怎麼知道,塔格特小姐?從來沒人做過,你又怎麼可能知道?……呃,我沒法說這合金是好還是不好……呃,不,我不能肯定這產品究竟是像你說的那樣,是出自天才之手,還是像很多人講的那樣,僅僅是一場騙局,塔格特小姐,很多人啊……呃,不,我沒法說這究竟會怎麼樣,要是在這種事情上冒風險的話,那我成什麼人了?」

她把訂貨單的價錢漲了一倍,里爾登派了兩名冶金專家對莫文的手下進行培訓,手把手地教授和示範過程中的每一道環節,並且負擔了他們接受培訓期間的工資。

她看著腳下鐵軌上的路釘,想起了那天晚上,她得知唯一願意生產里爾登合金路釘的伊利諾伊州巔峰鑄造公司破產了,而她的一半訂單還未交貨。她連夜飛赴芝加哥,將三個律師、一個法官和一個州議員從睡夢中叫起來,打點好了其中兩個人,並對另外幾個人施加了壓力,終於獲得一份緊急簽發的許可文件,解決了這件棘手的法律糾紛。她叫人打開了巔峰鑄造公司已經查封上鎖的大門,在天亮之前,就臨時找了一班衣衫不整的工人,讓他們在熔爐前重新開了工。工人們在塔格特的一位工程師和里爾登派來的一名冶金專家的指揮下不間斷地工作著,里約諾特鐵路的重建得以順利進行。

她聽著鑽機的轟鳴。當對大橋橋墩鑽孔的工作停下來的時候,工程再一次不得不停頓。「我沒辦法,塔格特小姐,」本·尼利爭辯說,「你知道鑽頭磨損得有多快,我已經訂購了新的鑽頭,可是聯合工具廠遇上了一點小麻煩,他們也無能為力。聯合鋼鐵公司推遲了給他們的鋼材交貨日期,我們除了等,什麼也做不了,生氣也沒用,塔格特小姐,我是在儘力而為。」

「我雇你是來幹活的,而不是什麼儘力而為——不管你怎麼說。」

「這麼說太可笑了,這個態度可不好,塔格特小姐,非常不好。」

「別管什麼聯合工具廠了,別管鋼材的事,訂購用里爾登合金做的鑽頭。」

「我才不會呢,在你這條鐵路線上,這東西給我的麻煩已經夠多的了,我不能再把我自己的設備弄砸了。」

「一個里爾登合金鑽頭的壽命可以超過三個普通鋼的。」

「也許吧。」

「我說了,就訂購這樣的鑽頭。」

「誰付這筆錢?」

「我付。」

「誰能找到生產商呢?」

她給里爾登打了電話。他找到了一家早已倒閉的工具廠,一小時之內,他把這家廠從前任廠主的親戚手裡買了下來;一天之內,工廠重新開門生產;一個星期之內,里爾登合金鑽頭運到了在科羅拉多的這座大橋。

她看著這座橋,橋身固有的問題一直沒有很好地解決,但她過去也不得不先將就著。這座橫跨峽谷、全長一千二百英尺的鐵橋還是在內特·塔格特的兒子那個時候建造的,早已過了安全使用年限,先是用鋼製的枕木修補,接下來是用鑄鐵,再後來就是木頭了,現在已不堪修補。她曾經想過建一座里爾登合金的新橋,並讓她的總工程師提交一份設計和預算。他卻只是用這高強度的里爾登合金把一座鐵橋蹩腳地縮小了比例而已,預算高得令人無法想像。

「請您重複一遍剛才說的話,塔格特小姐,」他爭辯道,「您說我沒有充分利用合金的特點,我不清楚是什麼意思。這是根據現有橋樑設計中最好的設計方案改良的,您還能指望怎麼樣呢?」

「一種新式的建築方法。」

「您什麼意思,新式的?」

「我是說,有了建築鋼材以後,人們不會只是用它來做舊式木橋的翻版,」她又疲倦地補上一句,「給我做一份能讓那座舊橋再堅持五年所需的預算。」

「好的,塔格特小姐。」他興高采烈地,「如果我們用鋼材來加固的話——」

「我們是要用里爾登合金來加固。」

「好吧,塔格特小姐。」他冷冷地答道。

她眺望著白雪茫茫的群山。在紐約,她經常工作得很辛苦。她曾在辦公室繁忙的空當停下來,癱坐著,絕望地感到實在無法擠出更多的時間——她的一天充滿了應接不暇的會面,商討如何解決老化的柴油機車、破舊的運輸車皮、失靈的信號系統,以及下滑的收入,同時,還要想著里約諾特鐵路的修建過程中最近發生的緊急情況;她在講話時腦海中總是出現兩條泛著藍光的條紋;在突然領悟一條總是在她心裡糾纏不去的新聞時,她會中斷談話,抓起話筒,給她的工程承包商打長途電話過去,「你是從哪裡給你的工人弄糧食?……我想也是。呃,丹佛的巴頓和瓊斯昨天宣布破產了,如果不想讓你的工人餓死在你手上的話,最好立刻找別的供應商。」她是靠著紐約的辦公桌來修築這條鐵路,那似乎非常艱難。而此刻,她正看著這條鐵軌一點點伸長,它是會按時完工的。

她聽到一陣急速的腳步聲,於是轉過頭去。一個人正沿著鐵軌走來,他個子高高的,很年輕,一頭黑黑的頭髮,在寒風中沒有戴帽子。他穿的是工人的皮夾克,但看上去並不像個工人,行走間帶著一副發號施令的氣勢。直到他走近,她才認出那張面孔,是艾利斯·威特。自從上次在她辦公室的談話後,她就一直還沒見過他。

他走上前,停下腳步,看了看她,笑了。

「嗨,達格妮。」他招呼著。

她愣了一下,立刻悟出了他這短短的兩個詞想要表達的一切,那是對她的原諒、理解和認可,是對她的致敬。

她像個孩子似的笑了起來,很高興這一切又重新走上了正軌。

「嗨。」她招呼著,伸出手去。

他用了比平常稍長的時間握住她的手,這是他們雙方消除過去的恩怨,互相理解的一種表示。

「讓尼利在各拉那達谷口建一英里半的新防雪牆,」他說道,「老的那些都不行了,再來一場暴風雪就會垮的。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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