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德安孔尼亞家族的巔峰

艾迪走進她的辦公室時,她首先留意到了他手裡握著的報紙,她抬頭看時,只見他的臉色緊張而茫然。

「達格妮,你很忙嗎?」

「怎麼?」

「我知道,你不想提起他,但這裡有樣東西我覺得你應該看看。」

她默不作聲地伸手接過報紙。

頭版的消息說,墨西哥政府在接管了聖塞巴斯帝安的礦山後,發現它們毫無價值——徹徹底底的分文不值。投入的五年工作和數百萬美元全都打了水漂,只留下辛辛苦苦挖掘的空無一物的大洞。少得可憐的銅量根本不值得去開發,那裡根本不存在、也不可能存在豐富的金屬礦,而且不存在會使任何人上當的跡象。墨西哥政府處於一片憤怒的喧囂之中,他們正在針對這一發現召開緊急會議,覺得自己是被欺騙了。

艾迪觀察著她,他知道達格妮雖然還坐在那兒盯著報紙,實際上早就把那篇報道讀完了。他明白自己恐懼的預感是正確的,儘管他也不清楚那篇報道中究竟是什麼令他恐懼。

他等待著。她抬起頭,沒有去看他。她的眼珠一動不動,全神貫注地,似乎在努力分辨著遠處的什麼東西。

他低聲說道,「弗蘭西斯科再怎麼樣,再墮落,也不是傻子——我已經不再費力去琢磨了——他不傻,不可能犯這種錯。這絕不可能,我不明白。」

「我開始明白了。」

她的身子像打了個激靈般猛地坐直,說道:「給他住的韋恩·福克蘭酒店打電話,告訴這個混蛋,我要見他。」

「達格妮,」他帶著傷心和責備的語氣,「他可是弗蘭西斯科·德安孔尼亞。」

「過去是。」

在黃昏初罩的大街上,她向韋恩·福克蘭酒店走去。「他說,你隨時都可以去。」艾迪告訴她。第一點燈光從雲層下面高高的窗戶中透了出來,摩天大廈看起來像是廢棄的燈塔,向不再有航船的空曠海面送出微弱的、奄奄一息的信號。幾片雪花從空蕩的店鋪那黑暗的窗戶旁飄過,融進人行道的泥土裡。一串紅燈穿過街道,消失在陰沉的遠方。

她不知道為什麼想要飛跑,覺得應該奔跑,不,不是在這條街,是在熾熱陽光里的綠色山邊,在塔格特山莊的腳下,緊靠著哈德孫河的路上。每當艾迪喊著:「那是弗蘭西斯科·德安孔尼亞!」她就會那樣地飛跑著,兩人一起向著山下的路上開來的汽車衝下去。

在他們的童年時代,他是唯一一個每次到來都會引起轟動的客人,那是最轟動的。跑著去迎接他已經成為他們三個人互相比賽的一部分。在通向那條路一半距離的山邊,有一棵樺樹,達格妮和艾迪總是想趕在弗蘭西斯科開足馬力上山同他們會合之前,拚命跑到那棵樹旁。在每一個夏天他到來的日子裡,他們從沒能趕在他前面跑到那棵樺樹,弗蘭西斯科搶先一步趕到,超過它很遠以後,他們才到。弗蘭西斯科總是贏,就像他總是能贏得所有的東西一樣。

他的父母是塔格特家的老朋友。他是家中唯一的兒子,從小就在週遊世界的旅行中長大,據說,他父親希望他把整個世界視為他今後的地盤。達格妮和艾迪從不清楚他是在哪裡度過冬天,但每年的夏天,他都會在一位嚴厲的南美家庭教師的帶領下來塔格特山莊住上一個月。

弗蘭西斯科覺得選擇塔格特家的孩子做他的夥伴再自然不過了:他們是塔格特泛陸運輸公司王冠的繼承人,正如他是德安孔尼亞銅業的繼承者一樣。「我們是這個世界僅存的貴族——金錢的貴族,」他十四歲的時候,曾這樣對達格妮說過,「假如人們能夠明白的話,這才是真正的貴族,可是他們不明白。」

他有他自己的等級制度:對他來說,塔格特的孩子並不是吉姆和達格妮,而是達格妮和艾迪。他很少主動去留意吉姆的存在。艾迪曾問過他,「弗蘭西斯科,你是那種很高層的貴族,對不對?」他回答說,「還不是。我的家族所以能延續這麼久,是因為我們當中沒人可以把自己當成是天生的德安孔尼亞,我們是要努力成為一個德安孔尼亞。」他說出自己名字的時候,好像是希望那聲音能夠穿透聽者的臉,能夠讓聽者恍若加冕。

他的祖先塞巴斯帝安·德安孔尼亞在幾百年前就離開了西班牙,那時西班牙還是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而他是當時西班牙最顯赫的人物之一。他之所以離開,是因為宗教裁判所的大人不同意他的思想,並在法庭宴會上要求他改變。塞巴斯帝安·德安孔尼亞用酒杯里的葡萄酒潑了那個大人一臉,然後在被抓住前逃掉了。他拋下了他的財富、他的財產、他的大理石宮殿,還有他心愛的姑娘——漂洋過海,去了一個新的世界。

他在阿根廷的第一處房產是坐落在安第斯山腳下的一間簡陋的木屋。火熱的太陽明晃晃地照耀著釘在木屋門板上的德安孔尼亞家族的銀色族徽,塞巴斯帝安·德安孔尼亞則在他的第一個礦里挖銅。他手持鎚子,每天從日出到天黑,成年累月地敲打著岩石,幫忙的只有幾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從他們祖國的軍隊中跑出來的流亡者、監獄的逃犯,以及飢餓的印第安人。

離開西班牙十五年後,塞巴斯帝安·德安孔尼亞派人去接他心愛的姑娘,她也一直在等待著他。她到來的時候,看見了那個銀色的族徽高懸在一個大理石宮殿的入口處,看見了宏偉山莊里的花園,還有遠方山上一處處滿是紅色礦石的礦坑。他抱著她進了家門,看上去,他比她上次見到時還要年輕。

「我的祖輩和你的祖輩們,」弗蘭西斯科告訴達格妮,「他們一定會很喜歡對方的。」

達格妮的童年一直是生活在未來之中——在那個她渴望發現的世界,她不必再有輕蔑或厭煩的感覺。不過,她每年都會有自由自在的一個月,在這一個月當中,她可以生活在現在。當她飛跑著衝下山迎接弗蘭西斯科·德安孔尼亞時,便是從監獄中的釋放。

「嗨,鼻涕蟲!」

「嗨,費斯科!」

起初,他們都恨極了自己的綽號。她曾經生氣地問他,「你到底是什麼意思?」他回答說,「如果你不知道的話,『鼻涕蟲』的意思是火車頭爐膛里的大火。」「你從哪裡知道的?」「從站在塔格特熨斗旁邊的那位先生那兒。」他講五種語言,英文說得不帶一點口音,是那種準確、有教養,又故意夾雜著俚語的英文。作為報復,她叫他費斯科。他大笑著,既開心又有點惱火,「如果你們這些野人非得糟蹋你們這座偉大城市的名字,至少別糟踐到我頭上來呀。」不過,他們慢慢地都喜歡上了他們的綽號。

那是從他們在一起的第二個夏季開始的,當時他十二歲,她十歲。那個夏天,費斯科每天清晨都會失蹤,沒人能發現其中的緣故。他天還不亮的時候就騎車跑掉,然後按時回到陽台,坐在午餐用的白色水晶製成的餐具面前。他很有禮貌,非常準時,還有一點兒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達格妮和艾迪問他的時候,他大笑著,拒絕回答。在一個涼意襲人、天剛蒙蒙亮的清晨,他們曾想跟蹤他,但最後只得放棄,如果他不想被人跟蹤的話,沒人可以盯得住他。

過了一陣子,塔格特夫人開始擔心起來,決定搞清楚。她一直沒弄明白他是怎麼繞過了童工法去工作的——他與調度員私下談好——負責替他在距此十英里外、塔格特泛陸運輸公司的一個分點跑腿。那個調度被塔格特夫人的親自登門拜訪驚呆了,他做夢也沒想到替他跑腿的居然是塔格特家的客人。當地鐵路的員工們都管這孩子叫弗蘭克,而塔格特夫人也不願意把他的全名告訴他們,只是說他的工作沒有被父母許可,必須立即停止。那個調度員很不願意他走,說弗蘭克是他們用過的最好的一個跑腿的。「我絕對想留下他,也許我們可以同他的父母做個交易?」他請求說,「恐怕不行。」塔格特夫人含糊地搪塞過去。

「弗蘭西斯科,」她在回家的路上問,「如果你父親知道的話,他會怎麼說?」

「我父親會問我活兒幹得好不好?他就想知道這個。」

「行了,我可是認真的。」

弗蘭西斯科非常得體地看著她,他的彬彬有禮是出自幾個世紀積澱下來的教養和禮儀熏陶,但他眼裡的某種東西令她對他的禮貌仍有所懷疑。「去年冬天,」他回答說,「我在一條運送德安孔尼亞銅礦產品的貨輪上當服務生,跟船一起走了。我父親找了我三個月,但我回來後,他就是那樣問的。」

「這麼說,你的冬天就都是這麼過來的了?」吉姆·塔格特插嘴道。吉姆的笑里有種勝利的味道,是找到了讓他感到輕蔑的理由的勝利。

「那是去年冬天,」弗蘭西斯科愉快地說,語調還是一樣的天真和隨意,「前年的冬天我是在馬德里過的,在阿爾巴公爵的家裡。」

「你為什麼想在鐵路工作?」達格妮問道。

他們站住,互相看著對方:她的眼睛裡有一絲欽慕,他的則是捉弄,但那不是惡意的捉弄——而是含笑的致意。

「去嘗嘗那是什麼滋味,鼻涕蟲,」他回答說,「還有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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