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堅定不移的推動者

發動機的力量——黃昏時,達格妮仰望著塔格特大樓時想道——是最先需要的,發動機的力量支撐著大廈,這樣一種動力,支持著它屹立不動。大廈依靠的不是鑽入花崗岩的基柱,而是從遼闊大陸上駛過的發動機。

她有一絲隱約的焦慮。她剛從新澤西的聯合機車廠回來,去那裡見了這家公司的總裁,卻一無所獲:既沒有弄清交貨拖延的原因,也無法確定即將生產的柴油機的具體日期。那個總裁和她談了兩個小時,可他的回答卻與她的問題毫不相干。只要她試圖談到具體問題,他就表現出一副原諒、謙讓、不加責備的神態,好像其實是她缺乏涵養,破壞了那些對其他人都不言而喻的規則。

在通過工廠的路上,她看到一台巨大的機床被遺棄在院子的角落裡。很久以前,那曾是一台精密機床,現在已無法買到這種樣式了。它並沒有壞掉,而是在閑置和忽略中被侵蝕,被鐵鏽和滴下的骯髒機油腐蝕。她轉過了臉,不去看它。那樣的景象總是會激起過於強烈的憤慨,使她一時失去控制。她不知道為什麼,她沒法明確定義自己的感覺。她只知道,她的感受中有抗議不公正的吶喊,而令她吶喊的原因,遠遠不止一台舊機器。

走進她外間辦公室的時候,其他人都已經走了,但艾迪·威勒斯還在那裡等著她。從他的神態和他隨自己走進辦公室的沉默中,她立刻知道,一定是出了什麼事。

「怎麼了,艾迪?」

「邁克納馬拉撤了。」

她茫然地看著他,「撤了,你什麼意思?」

「走了,退休了,不做這生意了。」

「邁克納馬拉,我們的工程承包商?」

「對。」

「可這不可能!」

「我知道。」

「出了什麼事,為什麼?」

「沒人知道。」

她有意慢慢地解開大衣的扣子,在桌後坐下,開始脫下手套,然後說,「從頭開始,艾迪,坐下。」

他還是站著,靜靜地說,「我和他的總工程師談了,是他從克利夫蘭打來長途電話告訴我們的,只說了這些,其他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他說什麼?」

「邁克納馬拉已經把生意關了,走了。」

「去哪裡?」

「他不知道。沒人知道。」

她注意到自己的一隻手正攥著另一隻手上的手套的兩個手指,那手套只脫了一半,就停下了。她一把拉下來,扔在桌子上。

艾迪說,「他是扔下了一堆很大筆的合同走的,他的客戶已經把後三年的預約名單都排滿了……」她什麼也沒說,他低聲補充道,「如果我能弄明白這件事,就不會如此害怕……但是,這件事找不出任何原因……」她依然沉默。「他是全國最好的工程承包商。」

他們彼此對視了一下,她想說的是,「哦,天啊,艾迪!」但她卻語調平穩地說,「不用擔心,我們會給里約諾特鐵路找到另一個工程承包商的。」

她離開辦公室時已經很晚了。她在樓門前的人行道上停住了腳步,望著眼前的街道。她突然感到自己的精力、目標和慾望都消失一空,像是發動機「啪」地斷裂,停止了轉動。

微弱的光線從身後的建築中融進了天空,這天空融化了無數未知的燈光,映襯著電動城市的喘息。她想休息了。去休息,她想道,從什麼地方去找些享受來。

她的工作是她想要的和所有的一切。不過,也有像今晚這樣的時候,她會感到突然的、特別的空,不是空虛,而是沉寂,不是絕望,而是凝固,如同她體內的一切都完好無缺,但全都停止不動了。然後,她會產生一種願望,想在外面找到快樂,在某個作品或宏偉的景觀面前,做一個被動的旁觀者。不是去獲得,而是去接受;不是去開始,而是去應對;不是去創造,而是去讚美。我需要它來支持自己繼續,她想,因為快樂是一個人的燃料。

她一直是——她閉上眼睛,帶著一絲安慰而痛苦的笑容——她自己幸福的動力。她曾經想像自己能夠被別人成就的力量來推動,就像黑暗荒原上的人們願意看到過路列車上明亮的車窗,見到力量和目標會令他們在曠野和深夜感到安心——她也想能感受它一會兒,只要能有一個簡短的招呼,能有匆匆的一瞥,只要能揮著她的手臂說:有人要去某個地方……她的雙手插在大衣兜里,放慢了步子走著,帽檐斜邊的陰影遮住了她的半個臉。身邊的大樓高得令她的視線觸不著天際。她想:建設這個城市耗費如此之大,它應該能提供很多很多。

在一家商店的門的上方,收音機喇叭的黑洞正沖著街道放出聲音,那是正在城市的某個地方進行的一場交響樂演奏。那是一陣長長的、不成形的尖叫,像是衣服和肉體被胡亂地扯來扯去;那聲音支離破碎,無和諧可言,沒有旋律和節奏來維繫。如果音樂是情感,而情感來源於思想,那這聲音就是混亂、非理性,以及人自棄時的無望的尖叫。

她繼續走著,在一家書店的櫥窗前停下了腳步。櫥窗里展示著一件褐色的夾克,綴著薄片組成的金字塔,上面刻著換毛的禿鷹。海報上寫著,「屬於我們這個世紀的小說,深入地剖析商人的貪婪,無畏地揭露人的墮落。」

她經過一家電影院,這裡的燈光照亮了半個街區,只有一幅巨型圖片和一些字母高掛在明晃晃的半空。圖片上是一個正在笑著的年輕女子,她的面孔,即使是頭一次看到,也會感到像是看了許多年後的那種厭煩。那些字母是:「……一出非同尋常的戲劇回答了重大的問題:女人應該說嗎?」

她走過一家夜總會的門口。一對男女搖搖晃晃地出來,走向計程車。那女孩眼神朦朧,臉上淌著汗珠,披了條白色的貂皮披肩,漂亮的晚禮服卻像懶散的家庭主婦的浴衣那樣從一個肩頭滑落,袒露出一大半胸脯,但她的神態中,沒有大膽和放肆,而是如做苦力一般的漠然。她的那個男伴抓緊了她裸露的胳膊,領她走著,臉上沒有男人那種期待著浪漫探險的表情,卻是男孩在院牆上塗寫污穢詞語時的那副詭秘的樣子。

她一邊繼續走一邊想,她希望發現些什麼呢?這就是人們生活中需要的東西,就是他們精神、文化和享樂的組成。許多年了,她從未在任何地方看到過例外。

在她住處的街角,她買了一份報紙,然後回家了。

她的公寓是一幢摩天高樓頂層的兩居室。她客廳拐角處的大玻璃窗,使它看上去像航行中的船頭,城市的燈火像點點磷光,閃爍在鋼鐵和石頭的黑色浪濤上。她打開燈時,幾何形狀的光線被幾個帶著稜角的傢具切割後,在光禿的牆壁上投射下長長的三角陰影。

她站在屋子中央,獨自在天空和城市之間。只有一個東西可以帶給她那種她想體會的感覺,這是她所能找到的唯一一種享受的方式。她走到唱機前,放上一張理查德·哈利的音樂唱片。

這是他的第四協奏曲,也是他最後一部作品。開篇弦樂的激揚將街道的景象從她的心中蕩滌一空。這部協奏曲是叛逆的吶喊,是扔給那漫長折磨的一個「不」字——拒絕著苦難,而這拒絕伴隨著為自由而掙扎的巨大痛楚。這音樂如同一個聲音在說:沒有痛苦的必要——那麼,為什麼最大的痛苦總是給了那些拒絕它的人們?——我們擁有愛和快樂的秘密,是誰,會因此給我們什麼樣的懲罰?折磨的聲音變得更加挑釁,痛苦的宣言變成了對遙遠未來的讚美,為了未來,忍受現在的一切,甚至這痛苦本身都是值得的。這是一首叛逆的歌—— 一首在絕境之中求索的歌。

她一動不動地坐著,閉上眼睛傾聽。

沒人知道理查德·哈利後來的情況。他的生活中充滿了對英雄的詛咒,並為此付出了相當的代價。那在閣樓和地下室度過的許多個年頭,在灰色的牆壁囚禁下,他的音樂卻洋溢出強烈的激昂;那曾是一段陰暗的抗爭,是與寓所那條長長的、沒有照明的台階抗爭,與冰凍的下水管,與散發著誘人味道的糕點房裡三明治的價格標籤抗爭,與聽眾們目光空洞的臉抗爭;那抗爭曾經狂暴而無休止,卻找不到清醒的對手,搏鬥的對手只是一面毫無聽覺的牆壁,卻有最佳的隔音性能:漠然。它吞噬了敲擊、和聲和尖叫——對於一個本來可以賦予聲音更多表現力的人來說,那是一場寂靜無聲的戰鬥,那寂靜是晦暗和孤獨的,在夜晚,當少有的樂團演奏他的作品時,他仰望夜空,知道自己的靈魂正隨著廣播中顫抖著擴散的電波蕩漾在城市的空氣中,然而,卻沒有聽眾去聆聽。

「理查德·哈利的音樂有英雄的色彩,這種東西已經不再適合我們的年代。」一個評論家說道。「理查德·哈利的音樂與我們的時代的主旋律格格不入,它帶有一種忘形的迷狂。現在,誰還在意這樣忘形的迷狂?」

他的生活是所有那些人生活的縮影。他們死後一百年,才得到一個公園裡豎立的紀念碑作為回報,卻已於事無補——只是理查德·哈利死得還不夠早,根據默認的歷史法則,他本不該看到的那個夜晚,他卻在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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